永和十五年,八月廿一,安庆城,子夜。
乌云蔽月,星斗潜形。白日里血腥的战场,此刻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只余零星未熄的余烬,在夜风中明灭,如鬼火般飘摇。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腐臭混杂的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
城墙上,火把在夜风中剧烈摇晃,将守军们疲惫而紧张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每隔数步,便有一名持枪或挎刀的兵卒,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城外无边的黑暗。更远处,叛军大营的篝火连成一片黯淡的光海,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如同蛰伏巨兽粗重的喘息**。
知府衙门,后院密室。烛火如豆,将陈静之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扭曲而漫长。他已卸下染血的甲胄,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伏在案前,就着昏黄的光,审视着一幅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安庆城防图。图上,各处兵力部署、器械位置、暗道出口,皆以朱笔细细勾勒。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城墙的每一处垛口,每一道暗门,仿佛在触摸这座孤城颤抖的脉搏。
“大人,您该歇息了。”沈炼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手中托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和两块干硬的饼。“您已两日两夜未合眼了。”
陈静之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点了点图纸上一处标红的区域——那是城西一段相对低矮的旧城墙。“这里,墙基有三处去年洪水冲出的暗伤,虽经修补,但夯土未实。若叛军集中炮石轰击此处,最多撑不过半日**。”
沈炼将粥饼放在案边,凑近细看,脸色凝重:“是否…连夜抢修?可调民壮…”
“来不及了。”陈静之终于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厉害。“宁王的前锋斥候,今日傍晚已抵近至十里外。最迟明日午后,其大军必至。抢修…动静太大,反易暴露弱点。”
“那…”沈炼眉头紧锁**。
“将此处…标为重点防御区。”陈静之提笔,在那段城墙旁画了个叉,又在旁边写下“火油”、“擂木”、“死士”几字。“多备火油、硝石。若此处被突破,不必死守,放他们进来一段,再…焚之**。”
沈炼心头一凛。放敌入城再焚…这是要行绝户计,与敌同焚!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陈静之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城墙若破,全城皆亡。牺牲一段城墙,换取时间,值得。赵铁那边…有消息么**?”
“尚无。”沈炼摇头,眼中闪过忧色。“石牌口距此三十余里,沿途必有叛军游骑。赵将军带的又是‘死营’…纵是得手,恐也难全身而退**。”
陈静之沉默片刻,端起那碗已微凉的粥,慢慢喝了一口。粗糙的粟米划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暖意。“他们…本就没打算回来。”他的声音很轻,却重得让沈炼心头发堵。“告诉刘知府,‘死营’将士的家眷,抚恤加三倍。若有子嗣,记入军籍,成年后可袭父职**。”
“是。”沈炼低声应道,喉头有些发哽**。
“京中…”陈静之放下粥碗,看向沈炼,“有新消息么**?”
沈炼神色一紧,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捏碎,取出里面细小的纸条,就着烛火念道:“‘影子’密报:坤宁宫废后事,已在暗中传开。太后病情反复,御医束手。皇后(张氏)自缢前,曾留血书一封,指‘风’为谋害太后、构陷于她之主谋。血书为冯保所得,密呈摄政王。然‘风’似已察觉,近日与宫外联络骤增。另,都察院有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大人您在江南‘擅杀勋贵,勒索士绅,激变地方,致使宁、蜀二王‘清君侧’。奏章被摄政王留中不发,然朝议汹汹。”**
“血书…指‘风’…”陈静之眼中寒光一闪。“皇后临死,倒是咬出了真凶。可惜…死无对证。‘风’急了,说明…太后那边,他(她)快要得手了,或者…怕事情败露。”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朝中弹劾…意料之中。陈显…殿下他,压力不小吧。”
沈炼点头:“‘影子’信中说,殿下近日咳血,但仍强撑临朝。京营已拔营,然粮草、军械筹集迟缓,似有人暗中掣肘。英国公(张辅)虽下狱,其旧部、门生仍遍布京营、五军都督府。殿下…举步维艰**。”
“呵…”陈静之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与疲惫。“这便是朝堂。前方将士浴血,后方衮衮诸公却在算计着如何捅刀子。‘清流会’…好手段啊。内外勾结,上下其手。”他闭上眼,揉了揉胀痛的眉心。“蜀中那边呢?俞大猷有无消息**?”
“有。”沈炼又取出一张纸条。“俞军门急报:已按大人令,于夔门、巫峡等险要处沉船十七艘,以铁索横江,阻塞水道。然蜀王水师势大,恐只能迟滞其三至五日。且…蜀军中确有异状,见到数艘形制奇特之大船,配有巨炮,疑似…佛郎机人之舰炮。”
“佛郎机炮…”陈静之霍然睁眼,眼中厉色一闪。“果然是他们!勾结外寇,祸乱中华!蜀王…‘清流会’…真是好大的胆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告诉俞大猷,不必惜身,不必惜船!哪怕将整条长江都堵上,也要将蜀王水师拦在三峡之内!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是!”沈炼记下,犹豫了一下,又道:“大人,还有一事。城中…有些流言。”**
“说。”
“有人暗中散播,说…朝廷已放弃安庆,援军不会来了。说大人您…是要用全城百姓的性命,为自己挣一份‘死节’的功劳。还说…宁王仁慈,只诛首恶,投降者不杀…”沈炼声音越说越低**。
陈静之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直到沈炼说完,他才缓缓道:“查出来了么?”**
“抓了几个趁夜散布流言的混混,拷问之下,指认是…是刘知府衙门里一个管仓的书办指使。那书办…昨夜已在狱中‘暴毙’。”**
“杀人灭口。”陈静之冷笑。“这安庆城里,盼着我死,盼着城破的人,不在少数啊。刘文焕…他知道么?”**
“刘知府…似是不知。但其府中一名妾室的弟弟,与那书办过往甚密。且…刘知府的夫人与幼子,半月前以省亲为名,回了金陵娘家…”沈炼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刘文焕未必是内应,但他的家人,恐怕已成了别人拿捏他的把柄。这位看似刚直的知府大人,在绝境面前,心思是否还如当初那般坚定?
“盯紧他。”陈静之只说了三个字,但其中的寒意,让沈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另外,将那几个散布流言的混混,明日午时,于市口当众凌迟。告诉全城百姓,敢有再言投降、乱我军心者,便是此等下场。其家产充公,妻女发配为奴。”
“…是。”沈炼垂首。他知道,这是最粗暴,也是最有效的震慑。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刑**。
“还有,”陈静之目光转向窗外浓稠的黑夜,“将我们在城中的存粮、军械数量,‘无意’中泄露一些出去。不必多,三日之粮,箭矢不足万支,火油…仅够一次之用。”**
沈炼一愣,随即恍然:“大人是要…”**
“引蛇出洞。”陈静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城中的老鼠,光杀是杀不完的。得让他们自己跳出来。去办吧。”**
“卑职明白!”沈炼领命,匆匆退下。
密室中重归寂静。陈静之独坐灯下,看着摇曳的烛火,眼中映出两点幽深的光芒。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案上那柄尚方宝剑冰凉的剑鞘。
“三日之粮…箭矢不足万…”他低声自语。“够了。若三日内,赵铁不成,陈显的援军不到,蜀王的水师突破俞大猷的封锁…那这安庆,便是我陈静之的葬身之地。”**
他不怕死。从踏入江南那一天起,他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怕的,是死得不值,是这满城百姓,这江南半壁,因他而沦入叛军与外寇之手。
“陈显…皇兄…”他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你的棋,下到哪一步了?我这颗过河卒,还能…为你拱多远?”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陈显那张总是带着三分倦意、七分深沉的脸。那个将他从泥泞中拉起,赋予他无上权柄,也将他推入这万丈深渊的男人。他们是君臣,是兄弟,亦是…这盘天下棋局中,最锋利的两把刀,最孤独的两颗棋子**。
“但愿…你莫要让我失望。”他喃喃道,声音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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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安庆城西五十里,叛军大营,中军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宁王陈宁一身金甲,踞坐虎皮大椅之上,面沉如水。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颗用石灰腌过、面目狰狞的首级——正是其前锋大将刘能。
“废物!两万大军,竟拿不下一座小小的安庆!还被陈静之五千疲卒杀得大败,连自己的脑袋都丢了!”陈宁的声音并不高,却冷得让帐中诸将噤若寒蝉。“刘雄呢?那个贪生怕死、被俘又被放回来的废物在哪?”
“回王爷,刘…刘副将他…回营后便一病不起,高烧呓语,军医说是惊惧交加,又受了风寒…”一员偏将战战兢兢道。
“病了?”陈宁冷笑一声,“那就让他病死吧。拖出去,埋了。”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帐外传来刘雄嘶哑的哭嚎,但很快便被拖远,消失在夜风中**。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诸将低着头,不敢与陈宁对视。
“陈静之…”陈宁的手指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好,很好。本王倒是小瞧了你。五千破两万,阵斩我大将…呵,这份‘大礼’,本王收下了。”他抬起眼,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众将:“传令:明日卯时造饭,辰时拔营!巳时三刻,本王要在安庆城头,看到我的王旗!”
“王爷!”一位年长的幕僚出列,躬身道:“大军远来疲惫,是否休整一日,后日再…”
“休整?”陈宁打断他,“陈静之会给我们时间休整么?刘能败了,我军士气已挫!此刻不趁其力战疲惫、城中惶恐之机,一鼓作气拿下安庆,难道要等他缓过气来,等朝廷援军到么?”
“可…城中虚实不明,陈静之狡诈…”**
“虚实?”陈宁嗤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条,“这是半个时辰前,城中‘暗桩’传来的消息。陈静之手中,可战之兵不过三千,存粮仅三日,箭矢不足万,火油…呵,只够一次之用!他拿什么守?拿头守么?”
“此消息可靠?”幕僚惊疑**。
“‘秋水’先生亲自传来的,你说可靠不可靠?”陈宁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与忌惮交杂的神色。“先生神机妙算,早在陈静之身边布下暗子。此番,定叫他插翅难飞!”**
“‘秋水’先生!”帐中响起一片低呼。显然,这个名字,在叛军高层中,拥有着极高的威望与神秘感。
“传令下去!”陈宁霍然起身,“先登城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擒杀陈静之者,赏金十万,封郡王!破城之后,准将士们…快活三日!”**
“快活三日”四字一出,帐中诸将眼中顿时冒出贪婪的凶光。这意味着屠城、劫掠、奸淫…所有的暴行都将被允许!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激励!
“末将等,誓死攻破安庆,擒杀陈静之!”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好!”陈宁满意地点头,“都去准备吧!明日…便是陈静之的死期!”**
众将退去后,帐中只剩下陈宁与那位年长幕僚**。
“王爷,”幕僚低声道,“‘秋水’先生的消息,固然可信。但…陈静之诡计多端,此消息,会不会是他故意放出,诱我军急攻的疑兵之计?”**
“疑兵?”陈宁走到帐边,望着远处安庆城方向那片深沉的黑暗,“就算是疑兵,那又如何?我八万大军,挟雷霆之势,猛攻一座兵不过三千、粮不过三日的孤城,他陈静之,拿什么来挡?拿他那点小聪明么?”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何况…‘秋水’先生在城中,还为我们准备了一份‘大礼’呢。明日…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幕僚心中一寒,不敢再问**。
陈宁走回案前,看着刘能那颗怒目圆睁的首级,喃喃道:“陈静之…本王倒要看看,明日此时,你的脑袋,是不是也能摆在这里,与刘能作伴。”**
帐外,夜风呼号,卷起营中的旌旗,猎猎作响。远处,安庆城如同一头受伤的巨兽,沉默地趴伏在黑暗中,等待着黎明前最血腥的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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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一夜,安庆城中,知府衙门后宅。
刘文焕独坐书房,面前的茶早已凉透。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他夫人的贴身之物。白日里,沈炼那隐含警告的话语,陈静之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还有…城外那望不到边的叛军营火,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老爷…”老管家悄步进来,声音发颤:“夫人和小公子…在金陵…被人接走了。是…是‘德盛行’的人…”**
“德盛行…”刘文焕手一抖,玉佩差点脱手。那是宁王在金陵的产业!果然…他们果然动手了!
“老爷,我们…我们怎么办?”老管家老泪纵横。
刘文焕闭上眼,脸上肌肉抽搐。一边是君王大义,一边是妻儿性命。一边是破城后可能的屠戮,一边是献城后或许的富贵(与更大的风险)。他的心,在被撕扯**。
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灰。“你…下去吧。我…自有主张。”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终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刘文焕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他知道,自己的选择,不仅关系到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更关系到这满城数万军民的生死**。
“陈大人…”他低声自语,“下官…对不住您了。”他的手,缓缓伸向了书案下一个隐秘的暗格。那里,藏着一封早已写好,却始终没有发出的密信**。
而就在此时,距离知府衙门不远的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宅地窖中,几个黑影正围在一起,低声商议。
“‘秋水’先生有令,明日辰时三刻,城中火起为号。西门守将是我们的人,会打开城门。届时,尔等需在城中四处放火,制造混乱,接应大军入城!”一个嘶哑的声音道。
“是!”其余黑影低声应和。
“记住,陈静之必须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秋水’先生要的,是他的人头!”**
“明白!”
烛火跳动,映出几张狰狞而狂热的面孔。一场里应外合的阴谋,已在这座危城的心脏深处,悄然展开。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暴风雨,即将在黎明的血色中,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