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九月十七,丑时三刻,北京,紫禁城,坤宁宫。
夜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只余檐角残存的水珠,滴答、滴答,敲在汉白玉阶前,在死寂的宫闱中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回响。殿内烛火早已燃尽大半,只余几盏长明灯在角落幽幽跳动,将重重帷幔的影子拉扯得扭曲怪诞,如同潜伏的巨兽。
凤榻之上,太后李氏依旧静静躺着,面容枯槁,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冯保垂手侍立在榻边三步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自陈显离去后,他已在此守了近两个时辰,不敢有丝毫懈怠。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早已被他屏退,只留两名绝对心腹的小火者在殿外廊下听候**。
一切都沉寂得可怕。只有那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榻上之人尚存一息**。
忽然——
榻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呻吟**。
冯保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锦帐**。
又是一声呻吟,比方才略重了些,带着干涸的痛苦。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
“太…太后娘娘?”冯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上前一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锦帐内的人影动了动。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缓缓从被中伸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在空中无力地划了两下。
“水…”一个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的字眼,从帐内飘出**。
“水!快!拿水来!”冯保一个激灵,几乎是扑到桌边,手忙脚乱地倒了半杯温水,又试了试温度,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帐幔。
烛光透入,照亮了太后苍白如纸的脸。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眼珠浑浊无神,却在看到冯保的一瞬,骤然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却锐利如针的光芒。
“是…是你…冯保…”太后的嘴唇翕动着,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是老奴!是老奴!”冯保声音哽咽,连忙将杯沿凑到太后唇边,小心地喂了几口。“娘娘…娘娘您可算醒了!老奴…老奴这就去禀报陛下!”他的激动并非全然作伪,太后若真的醒了,这宫里头的天,或许就不一样了。但他心中更多的,是惊疑与警惕——这醒的时机,太巧了**!
“不…不急…”太后喝了水,气息似乎顺了些,但声音依旧微弱。她的目光缓缓转动,扫过空荡寂静的大殿,最后落在冯保脸上。“显儿…呢?”
“回娘娘,陛下…摄政王殿下方才来过,见娘娘安睡,不忍打扰,已回养心殿处理政务了。”冯保低眉顺眼地答道。
“政务…呵…”太后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悲凉。“他…心里…还有我这个母后么?”
“娘娘!”冯保噗通一声跪倒,“殿下日夜忧心娘娘凤体,茶饭不思,天地可鉴啊!”
“天地可鉴…”太后重复了一遍,闭上了眼,眼角似乎有一丝湿意滑落,没入花白的鬓发。良久,她才又睁开眼,眼中的浑浊褪去了些,剩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冯保…你跟了哀家…多少年了?”
“回娘娘,老奴自娘娘入潜邸那年便跟着娘娘,至今…已四十有三年了。”冯保的心提了起来。
“四十三年…”太后喃喃道,“够久了…久到…足以让一个人,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谁才是他的主子。”**
冯保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老奴…老奴对娘娘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他以头抢地。
“是么?”太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却让冯保感觉如坠冰窟。“那你告诉哀家…这坤宁宫里,到底…有多少双眼睛,是盯着哀家的?又有多少张嘴,是替别人说话的?”**
“娘娘!”冯保浑身颤抖,“老奴…老奴不敢!坤宁宫上下,皆是对娘娘忠心不二之人啊!”**
“忠心不二…”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罢了…起来吧。”她似乎累了,重新闭上眼。“哀家…有些饿了。去…弄些清淡的粥来。”**
“是!是!老奴这就去!”冯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躬身退了出去。直到走出寝殿,来到廊下,被秋夜的冷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的里衣已全然湿透**。
太后醒了!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上醒了!而且…她的眼神,她的话…分明是知道了什么!冯保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必须立刻、马上将这个消息传给殿下!但…太后刚刚醒来,坤宁宫必然被她的人盯死了,任何异动都可能引起怀疑…
“师父…”一旁的小火者见他脸色惨白,低声唤道。
“去!”冯保一把抓住他,声音压得极低,“你亲自去!从西边角门走,绕过御花园,去养心殿!告诉…告诉干爹(他在陈显身边的心腹太监),就说…就说太后娘娘凤体…似有反复,让他…立刻禀报殿下!记着,千万小心,莫让人看见!”**
“是!”小火者也是机灵,应了一声,转身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冯保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灯火幽暗的寝殿,只觉得那里面仿佛藏着一头苏醒的巨兽,正张开了无声的大口**。
殿内,太后缓缓睁开眼,眼中再无方才的浑浊与虚弱,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她的手,从锦被下伸出,手中赫然握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羊脂白玉玉佩,玉佩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风…”她低低地、无声地念了一个字,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是时候…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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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在太后苏醒的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安庆,陈静之收到了两封几乎同时抵达的八百里加急。
一封来自京城,是陈显的密旨,只有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坤宁宫有变,太后醒。‘风’疑动。江南事,卿可独断。朝中朕自处之。保重。”
另一封,来自福建沿海,俞大猷亲笔所书,字迹潦草,沾着海风的咸腥与硝烟气:“水师于澎湖以东海域,截获佛郎机武装商船三艘,击沉两艘,俘获一艘。船上有火铳两百余杆,火炮十二门,另有与宁逆、‘清流会’往来密信、海图。信中提及…蜀王!另有一事,被俘佛郎机船长供认,与其交易者,除宁逆外,尚有一‘中土贵人’居中联络,此人…疑为宫中内侍!末将已将人犯、物证押解回岸,详情容后再禀。水师提督俞大猷顿首。”**
“啪!”陈静之猛地将俞大猷的急报拍在案上,脸色铁青。“宫中内侍!蜀王!好!好得很!”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勾结外寇,贩卖军火,祸乱海疆!这是要将我大燕的江山,卖给红毛番鬼吗!”**
“大人!京城…”赵铁也看了陈显的密旨,脸色骤变**。
“我知道。”陈静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太后醒了,“风”要动了。京中…怕是要掀起惊涛骇浪!而俞大猷这边的证据,更是将蜀王、“清流会”、宫中势力(很可能就是“风”)以及外寇,彻底连成了一条线!这是足以震动朝野、甚至颠覆江山的惊天大案!
“立刻传信给俞大猷!”陈静之沉声道,“令他将所有人犯、物证,尤其是那个佛郎机船长,严加看管,秘密押送至…杭州!不走运河,走海路!多派精兵,沿途戒备,绝不能有丝毫闪失!告诉他,这批人和东西,比他自己的命还要紧!”**
“是!”赵铁凛然应道**。
“还有,”陈静之的手指敲击着案上的地图,“让王大力暂停对沿海势家的探查,集中人手,盯死蜀王派往福建、广东沿海的一切人和船!尤其是与那‘中土贵人’联络的!我要知道,是谁,在为蜀王、为‘清流会’穿针引线!”
“明白!”
“另外,”陈静之的目光投向北方,“给京城‘影子’传我的最高密令:不惜一切代价,查清太后醒来前后,坤宁宫所有人的动向!尤其是…有谁,在太后醒来后,第一时间出过宫,或者与宫外有过联系!”
“是!”赵铁记录着,手心已是冷汗。他知道,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对宫里那位最尊贵的女人,进行最彻底的调查!这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大人,”赵铁迟疑了一下,“京城那边…陛下他…”**
陈静之沉默了。他知道赵铁的意思。太后是陈显的生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若“风”真是她,若她真的与蜀王、“清流会”、甚至外寇有牵连…陈显将如何自处?这朝局,这天下,又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陛下…”陈静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陛下是君,是摄政王。他…自有决断。我们要做的,是把所有的证据,所有的真相,摆在他面前。”他抬起头,眼中的迷茫与痛苦一闪而逝,重新被坚定与决绝取代。“去办吧。记住,动作要快,要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末将…遵命!”赵铁深深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陈静之独自站在昏暗的书房中,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东方,已露出一丝鱼肚白,但天空依旧被厚重的乌云笼罩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低声吟诵,“这风…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是从最想不到的地方…刮起来的。”
他的手,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是陈显赐予他的尚方宝剑,代表着无上的权柄,也代表着如山的责任。
“皇兄…”他望向北方,“这场风,你…准备好了么?臣弟…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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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八,寅时初,北京,养心殿。
陈显一夜未眠。他披着外袍,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四川”、“福建”、“江南”几个地方来回扫视。冯保带来的关于太后苏醒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风’…终于要动了么?”他低声自语,“母后…您…究竟是‘风’,还是…只是‘风’手中的棋子?”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无数遍,却始终没有答案。他宁愿相信是后者,但理智和“影子”传来的种种蛛丝马迹,却又无情地指向前者。
“陛下,”冯保悄步进来,脸色凝重,“‘影子’急报。”他递上一枚细小的铜管。
陈显接过,快速浏览。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坤宁宫管事太监刘瑾(非正德朝刘瑾,同名),于太后醒后半个时辰,借采买之名出宫,密会西城‘德昌’绸缎庄掌柜。该掌柜…曾为已故英国公张辅府上采办。刘瑾已于回宫途中被秘密控制,审讯中。”**
“刘瑾…张辅…”陈显的眼神骤然锐利。张辅是太后的表兄,也是“清流会”在勋贵中的重要人物,已被他下狱。刘瑾是坤宁宫老人,太后的心腹…这条线,串起来了!
“还有,”冯保的声音更低,“刚刚收到的江南六百里加急…陈大人…在江南,动手了。”
“说。”
“陈大人以雷霆手段,查封了苏州、杭州、扬州等地十七家涉嫌与‘清流会’、宁逆勾结的大商号、钱庄,锁拿涉案官绅、商贾一百三十二人,其中…包括三位致仕的二品大员,五位现任四品以上官员的亲族,以及…成国公在江南的三处产业的管事。”**
陈显的手指微微一颤。“他…动作这么快?”
“是。而且…”冯保咽了口唾沫,“陈大人是在收到陛下密旨,准其‘先斩后奏’之前…就动手了。并且…他还放出了沈炼被刑讯、险些致死的消息,以及…成国公府涉嫌勾结内侍、构陷忠良的…部分证据。”**
“他这是…在逼宫。”陈显缓缓道,声音听不出喜怒。“逼朕,也逼…朝中那些人。”
“陛下,陈大人此举,是不是太过冒进了?成国公在朝中门生故旧众多,军中也有威望,若是…”
“若是他狗急跳墙?”陈显冷笑一声,“那正好。朕…就怕他不跳。”他转身,目光如电,“传旨!”
“老奴在!”**
“一,以朕的名义,明发上谕,嘉奖陈静之在江南肃清逆党、安定地方之功!所查没之逆产,悉数充公,用于赈灾、抚恤、整军!涉案人等,无论官职高低,亲疏远近,一律严惩不贷!”**
“二,令成国公朱勇,即刻卸去京营提督一职,回府‘养病’,无朕旨意,不得出府!京营提督,由靖安伯暂代!”
“三,着三法司、锦衣卫、东厂,联合会审沈炼被构陷一案!凡有涉案者,无论是谁,一律严查!”**
“四,”陈显的声音变得冰冷,“密令‘影子’,对坤宁宫管事太监刘瑾,及其所有关联人员,进行最严密的审讯!朕要知道,他出宫见的是谁,说了什么,传递了什么消息!记住,是最严密的审讯!朕…不在乎过程,只要结果!”**
四道旨意,一道比一道凌厉,一道比一道杀机凛然!这是要借着陈静之在江南掀起的风浪,将朝中、宫中的淤泥,一并清理干净**!
“陛下!”冯保骇然抬头,“这…这是否会…打草惊蛇?太后那边…”
“蛇…已经惊了。”陈显望向坤宁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随即被决绝取代。“与其等它暗中咬人,不如…逼它出来!朕倒要看看,这‘风’,到底有多大!”**
“老奴…遵旨!”冯保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这场席卷朝野、宫廷的风暴,已经被陛下亲手掀开了序幕。
“还有,”陈显走到案前,提笔,飞快地写了几行字,装入信封,盖上火漆,“这封密信,用最快的速度,送给陈静之。告诉他…”他顿了顿,“告诉他,京中一切有朕。江南…就交给他了。无论发生什么,朕…信他。”**
“是!”冯保双手接过那封重若千钧的信**。
陈显挥了挥手,冯保躬身退下**。
养心殿中,只剩下陈显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东方,天色已微微发亮,但乌云依旧厚重,压抑在紫禁城巍峨的宫殿之上**。
“母后…显儿…最后叫您一声母后…”他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若这一切…真与您有关…那儿臣…只能…不孝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悄然滑落他的脸颊,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终将席卷天下。这场由江南一点火星点燃的狂风暴雨,终于,要降临在这座帝国的心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