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九月廿三,辰时,成都,蜀王府,承运殿。
往日庄重肃穆的大殿,此刻气氛凝肃得近乎诡异。殿门紧闭,沉重的帷幕低垂,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数十盏牛油巨烛在殿中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将殿内每一处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也将侍立在殿柱阴影中的黑衣甲士冰冷的甲胄映照得寒光闪烁。殿内无一名文官,无一名寻常侍卫,只有数十位身披精良山文甲、腰佩狭长苗刀的将领,分列两班,肃然而立。人人面色沉凝,眼神中压抑着狂热、紧张与决绝。
王座之上,蜀王陈恪未着亲王蟒袍,而是一身玄黑色的、形制古朴却透着威严的衮服,头戴七旒冕冠,旒珠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双手按在王座扶手之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都……到齐了?”陈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
“回王爷,”鬼狐方敬斋一身黑色文士袍,出列躬身,声音平稳,“蜀中十三卫指挥使,及都指挥使司、行都司四品以上将官,共计三十七人,皆已在此。”
“好。”陈恪缓缓抬头,冕旒的旒珠微微晃动,露出其后一双深不见底、燃烧着野火的眸子。“诸位,可知本王……为何召尔等前来?”
殿中无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因为,有人……不让我蜀中子民,安享太平!”陈恪猛地站起,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陈显!那个黄口小儿,那个弑母囚弟、宠信奸佞的昏君!他听信陈静之那屠夫的谗言,在江南杀我士绅,夺我田产,屠戮与我蜀中有商贸往来的忠良!如今,更派王守仁那酸儒入蜀,名为协理,实为监视,欲夺我兵权,削我藩篱,将我蜀中数百万军民,置于其刀俎之下!”**
他一步踏下王座台阶,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这,你们……能忍吗?!”**
“不能忍!”数名将领嘶声低吼,眼中泛起血丝。
“朝廷无道,奸佞当朝!”陈恪继续厉声道,“陈静之在江南,以剿逆为名,行敲骨吸髓之实!其所抄没之家产,十之八九,尽入其私囊!其所屠杀之士绅,多是忠良之后,与我蜀中血脉相连!更有甚者,其勾结海外红毛番鬼,贩卖我华夏利器,换取奇技淫巧,祸乱我海疆!此等国贼,陈显不仅不诛,反加官晋爵,委以重任!这朝廷,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王爷!”一名满脸虬髯的老将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朝廷刻薄我蜀中久矣!赋税日重,徭役不休,边军粮饷屡屡克扣!末将等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愿随王爷,清君侧,靖国难!”
“愿随王爷,清君侧,靖国难!”殿中将领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汇成一片铿锵的怒潮**。
陈恪看着跪倒一地的将领,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他双手虚扶:“诸位将军请起!”
待众人起身,他沉声道:“清君侧,靖国难……此非为我陈恪一人之私欲,乃为蜀中百万军民之生路,为大燕万里江山之社稷!陈显无道,宠信奸邪,致使天下汹汹,民不聊生!宁王殿下(陈宁)此前起兵,正是为此!虽一时受挫,然其志可嘉!今日本王,亦是为承太祖、成祖之志,廓清寰宇,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然,”他话锋一转,“起兵之事,关乎万千性命,关乎国运兴衰,不可不慎。朝廷虽有奸佞,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营精锐,江南陈静之,沿海俞大猷,皆是劲敌。我等欲成大事,需有万全之策。”**
“请王爷示下!”众将**齐声道。
陈恪走回王座,从案上取起一卷明黄绢帛,缓缓展开。“此,乃‘清君侧,靖国难’之檄文!”**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字字铿锵:“朕(陈恪自称),太祖高皇帝之苗裔,成祖文皇帝之血脉,受封蜀地,屏藩西南,凡四十余载,夙夜匪懈,惟以保境安民为念。然今上(陈显),幼承大统,不辨忠奸,宠信佞幸陈静之等,致使朝纲紊乱,法度废弛。陈静之者,性如豺狼,行同鬼蜮,在江南之地,假借钦差之名,行劫掠之实,屠戮士绅,戕害百姓,勾结外寇,贩卖军械,其罪滔天,罄竹难书!”**
“更有阉宦冯保等,把持宫禁,蒙蔽圣听,与陈静之内外勾结,祸乱朝政!致使忠良缄口,贤能退避,天下汹汹,民怨沸腾!宁王殿下,忠义奋发,起兵清君侧,竟遭其构陷围剿,此实乃奸佞之猖獗,朝廷之昏聩!”**
“朕每思及此,痛彻心扉,夜不能寐!祖宗基业,岂容奸佞败坏?天下苍生,岂忍昏君荼毒?今朕不忍坐视社稷倾覆,生灵涂炭,故昭告天地祖宗,即日起兵,清君侧,靖国难!凡我大燕臣民,有志于社稷者,皆可起而应之!共诛国贼陈静之、冯保等,以正朝纲,以安天下!待廓清寰宇,朕自当还政于朝,退守藩国,绝无贰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檄文念完,殿中一片肃杀。这篇檄文,将矛头直指陈静之、冯保等“奸佞”,将陈显定性为“被蒙蔽”的昏君,为自己的起兵披上了“清君侧”的合法外衣,更将宁王的失败归咎于“奸佞构陷”,巧妙地将自己与宁王的“事业”联系在一起**。
“方先生。”陈恪将檄文递给方敬斋。
“臣在。”方敬斋双手接过。
“将此檄文,抄录万份,以最快速度,发往天下各州府,尤其是江南、湖广、河南等地!并派得力之人,潜入京城,在六部九卿衙门、各处城门,乃至…皇宫附近,广为张贴!朕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朝廷,已经烂到了根子上!朕起兵,乃是顺天应人!”**
“是!”方敬斋凛然应命**。
“张将军!”陈恪看向那虬髯老将**。
“末将在!”张将军出列。
“命你为前军都督,率本部三万人马,即日出夔门,东进夷陵!不必急于求战,稳扎稳打,做出威逼荆州之势,牵制湖广官军!”
“末将领命!”**
“李将军!”**
“末将在!”一员面容冷峻的中年将领出列。
“命你为左军都督,率两万精锐,并云贵归附之土司兵一万,出永宁(今四川叙永),南下黔地,控制乌撒(今贵州威宁)、毕节等要地,切断朝廷与云贵之联系,并…伺机东进,威胁湖广西南!”**
“末将领命!”**
“王将军!”**
“末将在!”一员身材魁梧的将领出列**。
“命你为右军都督,率一万五千水师,并步卒一万,沿江东下,控制巫峡、西陵峡等要害,保障我军水路畅通,并…寻机与宁王残部取得联络!”**
“末将领命!”**
“其余诸将,随本王坐镇成都,统帅中军,调度粮草,以应万全!”陈恪的目光扫过众人,“此战,关乎我蜀中存亡,关乎天下气运!望诸位将军,同心戮力,奋勇争先!待功成之日,本王…不,朕,绝不吝公侯之赏!”
“愿为陛下效死!愿为蜀中效死!”殿中将领再次轰然跪倒,山呼海啸。
陈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志在必得的、冰冷的笑意。“都去准备吧。三日后,九月廿六,午时,祭旗出征!”**
“是!”众将领命,甲胄铿锵,鱼贯退出大殿。很快,殿中只剩下陈恪与方敬斋二人**。
“陛下,”方敬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檄文已发,兵马已动。然…京中‘风’已失,我们在朝中的内应,恐…”
“无妨。”陈恪摆了摆手,“‘风’虽失,但‘秋水’先生的棋,还没下完。”他的目光投向东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关山,“陈显囚母,已是自绝于天下士林!陈静之在江南杀人如麻,更是将天下勋贵、士绅推到了朝廷的对立面!我们的檄文,就像一颗火种,迟早会在这堆干柴上,燃起熊熊大火!”**
“陛下圣明。”方敬斋躬身,“那…‘秋水’先生那边…可有指示?”
陈恪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玉符上,刻着一道蜿蜒的水波纹。“先生只让人送来此物,并附一言:‘水到渠成,静候佳音。东南有变,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东南有变?”方敬斋眼中精光一闪,“莫非…是指福建宁王,或是…沿海?”
“先生神机妙算,既如此说,必有安排。”陈恪将玉符紧紧握在手心,“我们只需按计划行事。告诉我们在江南、在沿海的人,可以动了。尤其是…那些与陈静之、俞大猷有仇的势家,该让他们…出力了。”
“是!”方敬斋应道,迟疑了一下,“陛下,王守仁那边…”
“王守仁…”陈恪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此人是个麻烦。但…他手中无兵,在这蜀中,翻不起大浪。让人盯紧他,若有异动…”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不必请示。”**
“臣…明白。”
“去吧。”陈恪挥了挥手,“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方敬斋躬身退出。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陈恪一人,对着跳跃的烛火,和手中那枚冰凉的玉符**。
“‘秋水’…”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你到底…是谁?你的‘佳音’,又是什么?”**
他的心中,既有即将问鼎天下的兴奋与狂热,也有一丝难以挥去的不安。这场以天下为棋局的豪赌,他已押上了所有。而那个始终隐藏在最深处的“秋水”先生,似乎…才是这盘棋真正的执棋者。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丝敲打着承运殿的琉璃瓦,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仿佛是这座古老宫殿发出的、沉重的叹息。
而在这叹息声中,一场将彻底改变大燕国运的风暴,终于,在这蜀中的腹地,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暗流汹涌了太久,此刻,终于要裂岸而出,席卷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