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初十,夜,荆州城外三十里,蜀军大营,中军大帐。
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在牛皮大帐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帐内,牛油巨烛烧得正旺,将张定边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的脚下,跪着两名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斥候校尉。
“都督!”一名校尉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江上…江上官军水师实在狡猾!他们…他们不与我军大船正面接战,专挑辎重小船、运兵船下手!入夜后更是神出鬼没,用火箭、火船袭扰!我军…我军已有七艘粮船、三艘坐船被焚毁!沿江的两处临时码头也被他们烧了!”
“废物!”张定边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我给你们的战船呢?两百余艘!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几十条小船横行?”**
“都督明鉴!”另一名校尉颤声道,“非是我军不力,实是…是江面太阔,又是夜间,官军小船灵活,来去如风…且…且他们似对江道、水情极为熟悉,专挑暗礁、浅滩多的地方钻,我军大船…追不上啊!”
“熟悉江道…”张定边眼中寒光一闪,“是俞大猷的人。只有他的水师,常年在这一带巡弋,才能如此熟悉。”他站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损失如何?”**
“粮草…损了近两成。兵卒…溺毙、烧伤者,约…约五百余。士气…士气颇受影响。”
“混账!”张定边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粮草!又是粮草!蜀地富庶,但出川作战,粮道漫长,最怕的就是被人断了粮道!这俞大猷,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不与你正面交锋,专攻你的软肋!**
“都督息怒!”一旁的副将连忙劝道,“官军水师不过是疥癣之疾,袭扰罢了。只要我军速克荆州,打通江路,其势自解。今日攻城,虽未竟全功,然我军已探明城中虚实,守军不过四五千残兵,且伤亡惨重。明日…明日必可一鼓而下!”
“一鼓而下?”张定边冷笑一声,“你没看见今日城头那周家小子的悍勇么?没看见那些南兵的死战之志么?这荆州城,怕是块硬骨头。”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荆州与武昌之间的江段上,“俞大猷今日只是袭扰,若是明日我军全力攻城时,他率主力水师突然杀出,截断我军后路,与城中守军前后夹击…”**
副将脸色一白,“那…都督之意是…”**
“水师…必须先解决掉。”张定边的手指点在“虎跳峡”三个字上,“传令水师统领刘猛,明日拂晓,集结所有战船,给我主动出击,寻歼俞大猷主力!不求全歼,但务必将其逼退百里,不得让其再靠近荆州江面!”
“是!”
“还有,”张定边的目光转向跪着的斥候校尉,“今日攻城,城中可有异动?比如…有无援军迹象?或是…夜间有人秘密出城?”
“回都督,”一名校尉忙道,“并未见大队援军。至于…夜间,雨大风急,看不真切。但…有弟兄似乎听见…东水门方向,似有轻微的开阖之声…”
“水门…”张定边眼神一凝,“是了,荆州乃水陆要冲,岂能无水门?传令,加派斥候,盯死荆州四门,尤其是水门!再有人出城,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是!”
“另外,”张定边的手指在地图上荆州城的位置重重一敲,“明日攻城,不再四面开花。集中兵力,猛攻东、南二门!尤其是东门,今日已有缺口,给我不计代价,务必轰开!”**
“是!”副将凛然应道,“那…炮车和火药…”**
“全用上!”张定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告诉炮手,明日,本督要看到荆州的城墙…塌一段!”**
“末将明白!”**
“都下去准备吧。”张定边挥了挥手,“明日…必须拿下荆州!否则,军法无情!”**
“是!”众将躬身退下**。
大帐中,只剩下张定边一人。他走到帐边,掀开一角,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和远处荆州城头零星的灯火。雨丝打在脸上,带来阵阵凉意,却浇不灭他心中的烦躁**。
“周镇…俞大猷…”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陈静之…你倒是会用人。一个报仇心切的疯子,一个水上的泥鳅…”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明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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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武昌,钦差行辕。
烛火在风中摇曳,将陈静之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疲惫。他的面前,摊开着数份刚刚送达的急报,有荆州的,有俞大猷水师的,也有…从京城送来的密信。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肩头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但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大人,该换药了。”王大力端着药碗和干净的纱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陈静之“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那份来自荆州的血书上——那是周镇派人冒死从水门送出的,上面详细记录了今日守城的惨烈,以及…五千守军,一日便折损近三成的噩耗。字迹潦草,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周镇…撑不了五日。”他放下血书,声音沙哑。**
“俞军门的水师今日袭扰成功,烧了蜀军不少粮船,应能缓解荆州部分压力。”王大力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拆开染血的绷带,一边道。**
“杯水车薪。”陈静之摇头,“张定边不是庸才。吃了亏,明日必会调整。要么猛攻荆州,要么…先解决俞大猷。”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传令给俞大猷,让他…小心虎跳峡。”**
“虎跳峡?”王大力一愣,“大人是担心…蜀军水师会在那里设伏?”
“不是设伏。”陈静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是…决战。张定边拖不起。他必须尽快拿下荆州,打通东进通道。而俞大猷的水师,是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大障碍。他一定会想办法,逼俞大猷决战。虎跳峡…是个好地方。”
“那…俞军门他…”
“俞大猷…自有分寸。”陈静之闭上了眼,“我能做的,只有信他。”他顿了顿,“京里…有新消息么?”
王大力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低声道:“‘影子’密报…太后…病了。”
陈静之霍然睁开眼,“病了?什么病?”**
“说是…忧思过甚,加上秋寒入体,病势沉疴。太医…束手无策。陛下…已三日未朝,日夜侍疾于坤宁宫。”王大力的声音压得极低。
“忧思过甚…”陈静之冷笑一声,“是忧思,还是…心虚?冯保那边…可有进展?”**
“冯公公…”王大力的声音更低了,“刘瑾…受不住刑,昨夜…暴毙了。”**
“暴毙?”陈静之的瞳孔骤然收缩,“好一个‘暴毙’!是受不住刑,还是…有人灭口?”**
“‘影子’查到,刘瑾死前,曾有一名坤宁宫的小太监,以送药为名,接近过刑房。但…那小太监次日也‘失足’落井了。线索…断了。”
“断了…”陈静之的手指缓缓收紧,“好,好得很。这宫里,还真是铜墙铁壁,水泼不进啊。”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与冰寒。太后…陛下…你们母子之间,到底还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这场病…又是真是假?**
“还有,”王大力继续道,“成国公…在府中‘养病’期间,其长子朱晖,频繁与京中勋贵、文官往来。尤其是…与襄城伯李文全,往来甚密。”
“李文全…”陈静之咀嚼着这个名字,“太后的远房表亲…蜀王的使者入京时,也曾与其有过接触…”他的脑海中,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在串联起来。
“另外,”王大力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影子’在江南…似乎…查到了一些关于‘秋水’的线索。”
陈静之猛地抬头,“说!”
“是。”王大力从怀中取出一枚细小的铜管,“是从…从被查抄的几家与‘清流会’有关的钱庄密账中发现的。其中有几笔异常的大额款项,源头与去向都极其隐秘,但经过反复追查,发现…最终的流向,似乎指向了…京中的一处皇庄,而那处皇庄…名义上,属于…已故的先帝某位太妃,但实际经营者…是襄城伯府。”
“皇庄…太妃…襄城伯…”陈静之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秋水’…莫非是宫中的某位…老太妃?不对…若是太妃,如何能有如此大的能量?”他的目光锐利起来,“继续查!给我盯死襄城伯府,盯死那处皇庄!任何进出之人,任何异常款项,我都要知道!”**
“是!”王大力应道,“还有…蜀王那边,‘影子’回报,其中军已出夔门,但…似乎分出了一支偏师,约万人,向南进入了…苗疆。”**
“苗疆?”陈静之眉头紧锁,“他去苗疆做什么?联络土司?还是…另有图谋?”**
“目前还不清楚。但…那支偏师的统帅,是蜀王麾下有名的悍将,‘鬼面’罗雄。此人…据说与云贵、苗疆一带的土司、头人…交情匪浅。”
“罗雄…”陈静之的心猛地一沉。云贵、苗疆…那里是王守仁的防区!蜀王此时派兵南下,难道是想…牵制王守仁?还是说…另有更深的图谋?“立刻传信给王守仁!提醒他注意蜀军动向,尤其是苗疆!”**
“是!”王大力为陈静之换好药,重新包扎好伤口,“大人,您…该歇息了。明日…”
“明日…”陈静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似乎更大了,隐隐传来闷雷之声。“明日,恐怕是决定荆州,甚至是决定整个湖广战局的关键一日。”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俞大猷…周镇…王守仁…”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还有…陛下…”
“大人,”王大力迟疑道,“若…若荆州真的守不住…”**
“守不住,也要守。”陈静之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荆州一失,武昌门户大开,蜀军便可顺江东下,直逼南京!届时,江南震动,天下震动!我们…就真的退无可退了。”**
“可…”
“没有可是。”陈静之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风涌入,让他的头脑为之一清。“告诉赵铁,加快行军速度!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三日内,赶到荆州!”
“是!”
“还有,”陈静之的目光投向北方,“给京里…给陛下…去一封密信。”
“大人请吩咐。”
陈静之沉默片刻,缓缓道:“就说…臣陈静之,在江南,一切安好,陛下勿念。太后凤体…关乎国本,还请陛下…以孝道为重,善加调养。朝中事务,陛下乾纲独断即可,臣…无不遵从。”**
王大力愕然抬头,“大人,这…”这封信,看似是寻常的问安,但其中的意味…却让人心惊。这是在隐晦地提醒陛下,太后的“病”,可能是“政治病”?还是在表忠心,让陛下放心处置朝中之事,不必顾虑他在江南的处境?
“照我说的写。”陈静之没有解释,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是…”王大力不敢再问,躬身退下。
陈静之独自站在窗前,任凭风雨打在脸上。远处,一道闪电撕裂天幕,将阴沉的大地照得一片惨白,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要将这沉沉的黑夜彻底劈开。
“要变天了…”他低声道,不知是在说这天气,还是在说这天下。**
雨,越下越大。雷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战鼓,敲在每一个不眠之人的心头。**
这场秋雨,注定要用血来染红。而那惊雷,或许…就是这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最终降临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