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任命敕书,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黑云山内外激起了层层涟漪。山寨上下,士气大振。士卒们挺直了腰板,操练时呼喝声也响亮了几分。毕竟,如今他们不再是啸聚山林的“匪”,而是名正言顺的“官军”了。周边郡县的豪强、商旅,乃至一些小吏,再看黑云山的眼神,也少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忌惮与探究。
然而,这层“官身”带来的,并非只有便利。
这一日,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打着郡守府的旗号,护送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白皙、眼神中带着几分矜持与审视的文官,来到了黑云山下。来人正是郡守元洪派来的监军,姓王,名朗,官居兵曹从事,乃是元洪的心腹之一。
“王从事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陈烬亲自出寨相迎,礼数周全,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
王朗微微颔首,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寨墙上下林立的守军,掠过他们身上虽略显驳杂但保养精良的甲胄兵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这哪里像是一伙刚被招安的草寇,分明是一支纪律严明、装备齐整的精锐!
入驻镇戍校尉府(原镇遏使府换了个牌子)后,王朗立刻摆出了上官的架子。
“陈校尉,”他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道,“元府君对尔等寄予厚望,特派本官前来,一为宣慰将士,二为……核查军籍粮饷,督导防务,以免辜负朝廷恩典啊。”
核查军籍粮饷,督导防务——这八字,字字暗藏机锋。明为督导,实为监视、掣肘,甚至是为日后找茬埋下伏笔。元洪的算计,不言而喻。
“王从事所言极是。”陈烬面色不变,语气恭敬,“我军初附,正需上官指点。军籍粮饷账册,早已备好,请从事过目。至于防务,稍后便请从事巡视指点。”
账册是韩迁带着书记房日夜赶工“优化”过的,兵力人数略有隐瞒,粮饷收支看似清晰,关键之处却滴水不漏。王朗带着随行文吏查了整整三天,竟找不出什么大的纰漏,反而被账目上显示的“自筹粮饷、艰难维持”的景象所迷惑,心下暗惊这伙山匪的“家底”和“规矩”。
随后巡视营寨、观摩操练,更是让王朗心惊。士卒队列严整,号令如一,尤其是那锐士营的披甲演练和射声营的弩箭齐射,展现出的战力,远非郡兵可比。他原本存着的一些刁难心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得不收敛了几分。
但监军之责,他不敢忘。王朗以“协防区域广大,需分兵驻守以示朝廷威仪”为由,提出要将郡兵带来的五十骑以及随后会增派的一些郡兵,分驻到黑云山下属的几处辅寨和要隘,“协助”防守。
此举无疑是想掺沙子,分化瓦解,甚至监视要害。老灰头等人闻言,皆是面露怒色。
陈烬却哈哈一笑,爽快应承:“王从事思虑周详,正合我意!如此既能彰显朝廷天威,又能加强防务,一举两得!这样,安平县城外的望北堡,临河县境的鹰嘴涧隘口,就烦请王从事派精兵强将驻守,粮饷辎重,本校尉一力承担!”
王朗一愣,他本以为陈烬会推诿,没想到答应得如此痛快,还将两处最为紧要、也最可能发生冲突的前沿要地交了出来?他仔细看了看陈烬的神色,只见对方一脸诚恳,毫无作伪之态,心中反而疑窦丛生,不敢轻易接话了。那两处地方,看似重要,实则是四战之地,一旦有变,首当其冲。这陈烬,莫非是想借刀杀人?
看着王朗犹豫的神色,陈烬心中明镜似的。他此举乃是以退为进,看似让出要地,实则将可能的内部冲突转化为外部压力。若王朗真敢派兵去守,届时北边流寇南下或是其他变故,首先消耗的是郡兵实力,而且驻军粮草捏在自己手里,有的是办法拿捏。若王朗不敢,那日后在防务安排上,他便少了指手画脚的底气。
果然,王朗沉吟半晌,最终以“兵力尚需统筹”为由,暂时将分兵之事搁置,只要求每日呈报军情,并“观摩”军事决策。
监军的到来,虽带来掣肘,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遇”。
数日后,“鹰眼”通过王朗随行人员的渠道,探听到一个绝密消息:因北方战事吃紧,朝廷中枢对地方控制力进一步削弱,已默许各州刺史、郡守自行募兵筹饷,以“平乱安民”。同时,北方六镇旧地,叛乱虽平,但余孽未清,一股以原怀朔镇叛将独孤信为首的残部,约数千人,突破边军阻截,流窜入广平郡北面的燕山之中,似有南下劫掠之意。朝廷已下密旨,要求沿途州县“严加防范,相机剿抚”。
消息传回,镇戍校尉府内,陈烬眼中精光闪烁。
“独孤信……数千叛军余孽……好一股‘祸水’!”他在地图上燕山的位置重重一点,“元洪此刻,想必是焦头烂额,既怕叛军南下危及郡城,又舍不得消耗自家实力去硬碰硬。”
韩迁若有所思:“镇遏的意思是……”
“这可是天赐良机!”陈烬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立刻以‘黑云山镇戍校尉’名义,草拟一份紧急军情,呈报郡守府!就说发现大股不明叛军流窜迹象,疑似欲南犯我境,为保境安民,本校尉恳请府君授权,扩大募兵范围,并准予便宜行事之权,以便联合周边豪强,共御外侮!”
他看向北方,目光锐利如刀:“我们要借着抵御叛军这面大旗,光明正大地招兵买马,整合周边势力!元洪若想让我们当挡箭牌,就得给我们更大的地盘和名分!这监军……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让他亲眼看看,我们是如何‘为国御侮’的!”
王朗这个监军,本是无洪安插的钉子,此刻却成了陈烬用来向元洪施压、争取扩张权力的最好道具。乱世之中,危机即是转机,来自朝廷的监军与北方的叛军,共同构成了一盘新的棋局。陈烬已然落子,下一步,要看元洪如何应对,而那股南下的叛军,又将把这潭水搅得多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