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三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洛阳城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南宫御花园的腊梅却已绽放出嫩黄的骨朵,暗香浮动。然而,与这初春生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宣室殿内日益凝重肃穆的朝会气氛。
大燕立国已逾半载,开国大典的狂欢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堆积如山的政务和朝堂上日益尖锐的矛盾。这一日的常朝,便是在一种微妙的紧张氛围中开始的。
议题首先集中在科举取士的推广上。吏部尚书王导出列,奏报今岁春闱的准备事宜,并呈上各州郡推荐的应试士子名录。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御史中丞张缅(出身寒门,由科举晋身)便手持玉笏,凛然出班。
“陛下!臣有本奏!”张缅声音清越,带着一股新进官员的锐气,“春闱在即,然臣风闻,各州郡荐举之途,弊病丛生!多有地方大姓,互相标榜,滥竽充数,所荐非尽才学之士,反多纨绔子弟!长此以往,恐寒天下寒士之心,与陛下开科取士、唯才是举之本意相悖!臣恳请陛下,严令督查,若有徇私,重治其罪!”
此言一出,殿中不少出身高门的官员脸色顿变。尤其是几位来自江东、河北的世家代表,如顾荣、陆晔等,面色尤为不豫。张缅此举,无疑是直接挑战他们这些传统士族在选官上的话语权。
“张御史此言差矣!” 门下侍中高慎(出身渤海高氏,北地士族领袖)立即出列反驳,“荐举之制,古已有之,乃朝廷取士重要途径。地方长官,明察秋毫,所荐必是良才。岂可因噎废食,一概否定?若只凭几张试卷取士,难免有纸上谈兵、不识时务之辈滥竽充数!”
“高侍中此言,莫非认为科举文章,尽是空谈?”张缅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陛下!试卷糊名,凭文取士,最是公道!方能野无遗贤,朝无幸进!若只论门第,不论才学,与魏晋九品中正之弊何异?岂是新兴气象?”
“你!”高慎气得胡须微颤。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以张缅为代表的科举新贵和部分寒门官员,力主严格科举,限制荐举;而以高慎、顾荣等为代表的传统士族,则极力维护荐举特权,对科举颇有微词。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气氛渐趋激烈。
端坐龙椅之上的陈烬,面色平静,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冷眼旁观着这场争论。他心中明镜似的,这不仅仅是选官途径之争,更是新兴的寒门势力与盘根错节的士族门阀之间,对政治权力的争夺。作为帝王,他需要平衡,更需要掌控。
眼看争论即将失控,陈烬轻轻咳了一声。
刹那间,满殿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于皇帝身上。
“选官用人,关乎国本。荐举与科举,皆为取士之途,各有长短,不可偏废。”陈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朕要的,是能办实事、安百姓的干才,而非只会清谈的名士,更非倚仗门第的纨绔!”
他目光扫过高慎、顾荣等人:“荐举之权,朕予尔等,是信重,更是责任!若所荐非人,朕不罪被荐者,唯罪荐主! 连带坐之!尔等可明白?”
高慎、顾荣等人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臣等明白!必秉公荐贤,绝不敢徇私!”
陈烬又看向张缅等科举派:“科举取士,乃为国选贤,务求公平。试卷糊名,誊录制,必须严格执行!若有舞弊,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然,取中进士,亦需观其政绩,非一考定终身。需下放州县,历练实务,方知真才。”
这一番话,既敲打了士族,又肯定了科举,更强调了务实的重要性,可谓滴水不漏。
“王导。”
“臣在。”
“今岁春闱,由你总责。朕再强调三点:一、名额向边远州郡、寒门子弟倾斜;二、策论试题,需紧扣时务,如 漕运、边屯、吏治 等;三、取中者,除一甲三人留京入翰林院观政外,余者尽数外放为 县令、县丞 ,朕要看看,谁是真金!”
“臣,遵旨!”王导肃然领命。皇帝这是要将科举进士作为地方亲民官的重要来源,彻底改变由士族把持基层的局面!此策若成,士族根基必将动摇!
处理完科举之争,议题转向更为棘手的北方边患。
兵部尚书(由老灰头兼任)出列,面色凝重:“陛下,北疆镇抚使慕容翰八百里加急!柔然残部 在郁久闾大檀 率领下,虽暂避漠北,然今岁草原白灾严重,牲畜冻死无数。恐其为求生计,春夏之交必会南下劫掠!此外,辽东慕容廆,近来频频调动兵马,加固城防,其心叵测!”
“辽东慕容……”陈烬眼中寒光一闪。这个慕容廆,自雁门大捷后,表面上遣子入质,称臣纳贡,暗地里却一直小动作不断,显然不甘久居人下。
“陛下,” 老灰头沉声道,“北疆新定,不宜大动干戈。然,防患于未然。臣请增兵幽州、并州,加固城防,广积粮草。同时,可遣使携重金,再入漠北,分化柔然各部,拉拢弱部,打击大檀,令其无暇南顾。”
“大司马所言甚是。”陈烬点头,“然,对辽东慕容廆,光靠威慑恐不够。此人野心勃勃,迟早是祸患。”
他沉吟片刻,决然道:“传旨!擢升慕容翰为 幽州大都督 ,总揽幽、营、平三州军事!加太子少保衔,许其开府仪同三司!将缴获的柔然战马、装备,优先补充其部!朕要他在北疆,给朕练出一支能随时犁庭扫穴的铁骑!”
“陛下圣明!”老灰头眼睛一亮。重用慕容翰这员与慕容廆同族却已彻底归心的悍将,并给予极大权柄和资源,无疑是在辽东门口悬起一柄利剑!既能震慑慕容廆,又能安抚慕容翰,更可随时应对北方变故,一石三鸟!
“此外,”陈烬目光深邃,“对慕容廆,光给压力不行,还要给条路。韩相。”
“臣在。”
“以朕的名义,修书一封给慕容廆。就说朕感念其送子入侍的忠心,欲招其入朝,授以 司徒 之高位,参决军国大事。其辽东故地,可由其子慕容皝 嗣位,朕必厚待之。看他如何抉择。”
群臣闻言,心中皆是一震。陛下这是明升暗降,调虎离山之策!若慕容廆肯入朝,则兵不血刃解决辽东;若其不肯,便是抗旨不臣,有了讨伐的口实!阳谋阴谋,运用得炉火纯青!
“臣,即刻去办!”韩迁心领神会。
朝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告结束。陈烬回到宣室殿,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内侍奉上参茶。
这时,“鹰眼”大都督韩迁(兼任)悄无声息地入内,呈上一份密报。
“陛下,岭南急报。谯国夫人冼氏,年事已高,近来卧病。其部族内部,因嗣位之争,暗流涌动。恐生变乱。”
陈烬接过密报,快速浏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冼夫人识大体,归顺朝廷,保岭南安宁,功不可没。然其部族势力盘根错节,一旦首领更迭,极易生乱。
“传旨太医院,选派医术精湛的太医,携珍贵药材,火速南下,为冼夫人诊治。再,以朕的名义,厚赐安抚其部族首领。同时,”陈烬语气转冷,“命广州刺史加强戒备,‘鹰眼’加大对岭南的监控,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诺!”
韩迁退下后,陈烬独自走到殿外廊下。春寒料峭,夕阳的余晖给宫殿镀上一层金色。他望着南方天际,心中感慨:这天下,打下来不易,坐稳了,更难。 内有士族寒门之争,外有胡虏边患之险,四方新附之地,亦需时时弹压安抚。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但,他的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坚定。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不仅要走下去,还要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盛世之路!
“传膳吧。”他淡淡地对内侍吩咐道,转身走回温暖的殿内。案头,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等待他批阅。
帝国的巨轮,刚刚驶出港口,前方,是更加浩瀚却也暗流汹涌的未知海域。而掌舵者,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