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京州的上空,偶尔滚过的闷雷在云层里炸开,却没落下半滴雨,只把空气搅得愈发湿闷黏腻,预示着汉东梅雨季节的到来。
城郊的保密招待所,三层小楼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窗户被厚重的黑布帘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光都透不出去。空气里混杂着速溶咖啡的焦香、打印纸的油墨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紧张与兴奋 —— 侯亮平带着从外省借调的审计专家,已经在这里鏖战了五个小时,目标就是那几本从天成建材带回来的 “核心账册”。
在侯亮平眼里,这些装订整齐的账本,就是即将引爆的核弹,只要从中挖出祁同伟的利益链条,就能彻底斩断他的财路。
“大家都打起精神!” 侯亮平把手里的咖啡杯往桌上一放,杯底在桌面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他扫过面前几个熬红了眼的审计专家,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祁同伟以为乖乖交出账本就能蒙混过关?他太小看咱们审计的专业能力了!给我逐笔查,每一笔流水、每一个关联账户,都要穿透到底,哪怕是藏到天涯海角的影子公司,也得给我揪出来!我就不信,这只是一本干净的生意账!”
审计工作本就枯燥繁琐,可在这群专家手里,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是有了生命,他们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屏幕上的关联图谱一点点铺开,每一个异常的转账备注、每一笔不合理的支出,都成了锁定祁同伟的线索。侯亮平也没闲着,他守在主审电脑旁,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恨不得把每一个数字都嚼碎了分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负责主审的老会计师张工的脸色,却从最初的专注,慢慢变成了古怪,最后甚至带上了几分惊慌。
“侯主任,您…… 您来一下。” 张工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揉了揉发酸的眼,又把眼镜重新戴上,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关联图谱,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情况…… 有点不对劲,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怎么了?是不是查到祁同伟的影子公司了?” 侯亮平心头一喜,连忙凑到屏幕前,眼底满是期待。
“祁同伟的线索确实有。” 张工的手指先点在图谱的一处节点上,“比如那个安通物流,和天成建材的资金往来里,存在大量不合理的‘运输服务费’,而且这些费用最终都回流到了祁同伟远房亲戚控股的空壳公司,这明显是利益输送。”
他话锋一转,指尖缓缓滑向图谱的另一端,语气也变得更加凝重:“但是,侯主任,您再看这几笔大额支出,问题就大了。”
屏幕上的光标停在一行标注为 “技术咨询费” 的流水上,备注栏里的金额赫然是五百万,支付频率为每季度一次,而收款对象的名称,让侯亮平的呼吸猛地一滞 ——京州海得利咨询有限公司。
“‘技术咨询费’?五百万?” 侯亮平皱起眉,“这家公司是做什么的,有这么高的咨询费?”
“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 张工咽了口唾沫,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叫郝小晨。主任,您应该有印象,他是郝省长的亲侄子,就是那个刚从国外回来,对外号称搞私募基金的‘金融才俊’。”
轰!
一道惊雷仿佛在侯亮平脑子里炸开,他猛地直起腰,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 “郝小晨” 三个字,仿佛要把屏幕盯出个窟窿。他当然记得这个名字,来汉东前郝为民随口提过一句,说自己侄子回国创业,还让他多关照,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和天成建材有这么大额的资金往来。
“还有这个。” 张工没敢停顿,继续指着另一栏支出,“这几笔‘业务招待费’,单笔金额都在十万以上,报销凭证上的签字人是金秘书 —— 就是李达康书记的那个大秘。而且报销的地点,都是京州最顶级的私人会所,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公务招待。”
侯亮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蔓延到全身。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祁同伟交账本交得那么痛快,甚至可以说是 “迫不及待”—— 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生意账,这分明是一张汉东官场的 “护官符”,更是一份人人都脱不了干系的 “生死状”!
天成建材哪里只是祁同伟一个人的钱袋子,它根本就是京州乃至汉东官场的巨大 “灰色中转站”。在这里,李达康的亲信在明目张胆地吃拿卡要,郝为民的亲戚在堂而皇之地坐地分赃,各路神仙都在这口锅里分一杯羹,祁同伟不过是那个掌勺的人。
“祁同伟……” 侯亮平咬着牙,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冰,“你好毒啊!”
这是一招彻头彻尾的绝户计。
如果他侯亮平不管不顾继续深查,把这个盖子彻底揭开,那么第一个倒霉的绝不会是祁同伟 —— 郝为民会因为侄子的贪腐牵连,直接失去整肃汉东的资格;李达康会因为秘书的劣迹,落得个治下不严的骂名,芯谷项目也会彻底泡汤。到时候,他非但成不了扳倒祁同伟的功臣,反而会变成整个汉东官场的 “全民公敌”,郝省长会第一个掐死他,李达康也会把他视作眼中钉,连沙瑞金都保不住他。
“主任,这…… 还查吗?” 张工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看着侯亮平惨白的脸色,心里也跟着打鼓。
侯亮平颓然坐回椅子上,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远处的闷雷又响了,震得窗户玻璃微微发颤。他突然想起了来汉东前,钟小艾拉着他说的那句话:“亮平,做事不能只讲法理,更要讲政治。”
那时候他还不懂,现在才算彻底明白 —— 什么叫讲政治?眼下的局面,就是最现实的政治。
“先把这几部分…… 单独封存。” 侯亮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指了指屏幕上郝小晨和金秘书的相关账目,“列为‘绝密’,单独建档,没有我的书面允许,谁也不许外传,更不许上报。”
他低头看着桌上那本摊开的账册,突然觉得它重若千钧,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本以为自己握住的是斩向祁同伟的尚方宝剑,可到头来才发现,这把剑的剑柄,早就对准了自己,也对准了他背后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