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柳侧妃入宫后,东宫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悄然涌动。萧景琰虽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揽月轩探望有孕的我,但往往只略坐一炷香的功夫,询问几句饮食起居,确认我和腹中孩儿无恙后,便起身离去。
有时甚至只是站在殿外问过宫女,连门都未进。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底总会泛起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莫名的酸楚。而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因朝堂与后宫平衡而生的疲惫,我也清晰地看在眼里。
他需要顾及新人的颜面,需要维系与忠勇伯府的关系。这些,我都懂,也表现得无比,从不曾流露半分不满。甚至在他偶尔流露出歉意时,还会主动温言劝慰:殿下政务繁忙,还要兼顾兰林殿那里,不必日日都来臣妾这儿,臣妾一切安好。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年年,你总是这般懂事。
我垂眸浅笑:这是臣妾的本分。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那层好不容易被孕期温暖与他往日柔情所融化的冰壳,又悄然凝结了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厚、更坚硬。我重新变得小心翼翼,如同惊弓之鸟。
为了顺利生下孩子,我开启了全面的戒备。饮食上,所有送入揽月轩的食材都需经采薇或抱荷亲自验看,御膳房送来的成品,必得由可靠的试毒内监先尝过一刻钟后,确认无事,我才肯动筷。
汤药更是重中之重,从抓药、煎制到送入我手中,全程必须有我信重的老嬷嬷盯着,不容丝毫差错。连殿内日常燃的安神香,我都让抱荷找了借口,请相熟的太医拿了方子,反复查验成分,确认其中绝无麝香、红花等禁忌之物后,才肯继续使用。
我甚至以需要静养为由,将揽月轩内一些背景不明、或是近来与兰林殿有所往来的宫人,借故调去了外院做些粗使活计。
孩子还有三个月就要出生,我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
幸好,身边还有两个从小在将军府就跟着我的丫头,采薇和抱荷。她们是府里的家生子,心思单纯,活泼伶俐,如同两簇小小的火焰,在这清冷得让人窒息的宫殿里,为我带来些许难得的暖意和生气。
这日午后,我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小憩,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采薇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里飞针走线,正缝制着一只小巧可爱的虎头鞋。
娘娘,您瞧!采薇举起那只快要完工的、栩栩如生的小鞋子,献宝似的凑到我面前,圆圆的脸上满是期待,这虎头的眼睛,奴婢用了最亮的黑珠子,炯炯有神!嬷嬷说,小娃娃穿虎头鞋能辟邪保平安。等咱们小主子穿上,定能虎头虎脑,平安康健!
我接过,指尖抚过那细密匀称的针脚,冰冷的心里仿佛渗入一丝暖意,唇角微微弯起:绣得很好,针脚比前几日更细密了,有心了。
另一边,抱荷则捧着一本新淘换来的话本子,正叽叽喳喳地念着:……那落魄书生对着后花园里的小姐发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此生非卿不娶!小姐躲在假山后,听得感动得泪眼汪汪……
念到这里,抱荷自己先撅起了嘴,把书一合,愤愤道:哼,写得真好听,可奴婢看,都是骗人的!这话本子里的书生,十个有九个最后都中了状元,娶了宰相的女儿!把原先那小姐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就像……她似乎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住嘴,偷偷觑了我一眼,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不敢再说下去。
我如何不知她未尽之语是什么?就像这东宫,就像那天下最尊贵的男子,身边注定繁花似锦,永远不可能只取一瓢饮。我神色淡了些,却并未责怪抱荷,只轻声道:话本子而已,当不得真。日后……这类书生小姐的故事,少看些吧。
我看着两个丫头青春鲜活、不谙世事的脸庞,听着她们天真烂漫、带着几分傻气的话语,紧绷的心弦才能稍稍放松片刻。我轻轻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强有力的胎动。
再说柳侧妃柳如兰,在她入宫后的第二日,便依着规矩前来。那日,柳如兰打扮得明艳照人,言笑晏晏,说了许多恭维的话,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总往我的肚子上瞟。
妹妹真是好福气,这胎怀相极好,定能为殿下诞下健壮的麟儿。柳如兰笑着,亲手奉上一盒据说是家传的安神香,姐姐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香是家中秘制,安神效果极佳,特献给妹妹,愿妹妹夜夜安眠。
按理她该称我姐姐,却自称姐姐,说是比我年长几岁。我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让抱荷接过,却根本不打算用。柳侧妃有心了。只是太医嘱咐,我如今闻不得太多杂香,怕是要辜负你的美意了。
我知道这出姐妹情深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柳如兰入宫后,萧景琰对我的关切之情未减分毫,反倒因我月份渐大而愈发细致。
这显然让心思活络的柳侧妃坐不住了。她开始频繁以深宫无聊,姐妹谈心为由过来拜访。她比我年长几岁,一口一个叫得亲热,言语间却总是旁敲侧击打听太子的喜好,或是故作天真地提及太子昨日赏了她什么新奇玩意。
妹妹不知道,昨日殿下赏了我一匣子南海珍珠,颗颗都有莲子那么大呢。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我说这太贵重了,殿下却说,配我正合适。
我淡淡一笑:殿下赏赐,你收着便是。
后来,柳如兰又借着请教宫务、或是分享新奇玩意等名目,几次三番想要登门。我一律以身子沉重,精神不济,需静养为由,婉拒了。我不想给柳如兰任何接近我、在我饮食或环境中动手脚的机会。
几次被拒之门外后,柳如兰似乎也察觉到了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这日,我正由采薇扶着在院中慢慢散步,远远便看见柳如兰带着宫女迤逦而来。
妹妹今日气色真好,可见静养有效。柳如兰走近,笑容依旧明媚,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姐姐总想来给妹妹请安,陪妹妹说说话,免得妹妹闷着,可妹妹总是身子不适,让姐姐好生担心呢。
我停下脚步,手轻轻护着肚子,语气疏淡而坚定:有劳柳侧妃挂心。太医说了,我这胎需得绝对静养,不宜多见人,不宜多劳神。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待他日你也为殿下开枝散叶,便能明白我如今的谨慎了。
柳如兰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笑道:妹妹说的是。那姐姐就不打扰妹妹静养了。说罢,悻悻离去。
或许萧景琰也看出了这其中的微妙。在一次柳如兰当着太子的面,再次提出想去揽月轩陪我解闷后,太子沉默片刻,竟直接下了命令:
太子妃孕期辛苦,需要静心养胎,无事不得前往揽月阁打扰。柳侧妃,你的心意孤与太子妃都知道了,宫中事务自有旧例可循,若有不懂,去问管事嬷嬷便是,不必再去烦扰太子妃。
这道命令,如同一道屏障,暂时隔绝了柳如兰明面上的骚扰,也让我稍稍松了口气。我知道,这并非太子独独偏爱我,更多的是出于对子嗣的重视。但在这深宫之中,这一点点的庇护,已是难得。
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这个孩子。我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力,眼神沉静而坚定。我已不能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沈微年了。祖母当年能在后宅护得自身周全,我沈微年,也必须要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为自己和孩子,挣得一线生机。
但我想不到,太子的这道命令,像一道屏障,暂时隔绝了外面的风风雨雨,却也无疑是将柳侧妃的嫉恨,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