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水的宣纸,沉甸甸地一日日翻过,转眼已是半年光景。
这日皇帝刚离开不久,殿内还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我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快得几乎雀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与宫中其他人谨小慎微的步子截然不同,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活泼。
紧接着,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像只灵巧的燕子般,提着裙摆轻快地闪了进来,带起一阵微甜的暖风。
姐姐!可算是走了!苏婉蓉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那双向来与婉茹极为相似的眼眸,此刻闪着俏皮而灵动的光,我在外头那棵海棠树后头候了半晌,腿都站酸了,远远看见御驾仪仗走了,才敢溜进来。
我被她那副既小心翼翼又难掩活泼的模样逗得微微一笑,示意宫女为她看座,亲自递过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怎么吓成这样?皇上又不会吃人。 我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那怎么能一样!她接过那白玉茶盏,也顾不上烫,小口啜饮着,随即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凑近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姐姐你不知道,现在宫里都在传,说皇上对您圣眷正浓,日日都来呢。连……连兰贵妃宫里的琉璃前儿偷偷告诉我,她们娘娘这几日心情极其不佳,已经连着摔了好几套上好的釉里红茶具了!听说其中还有一套是皇上先前赏的呢!
她蹙起那双秀气的眉,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担忧,全不似旁人那般或嫉妒或打探:姐姐,这……这到底是好事还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分明是在担心这突如其来的背后是否隐藏着风波。
望着她纯净眼眸里毫不作伪的关切,我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却又夹杂着难言的苦涩。这深宫之中,也唯有她会这般直白地为我忧心了。我轻轻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手背,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圣眷? 我轻嗤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喜悦,或许他只是觉得我这里足够清静,不像别处那般需要他费心应付。又或许……是他看别处看累了,需要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歇歇眼睛罢了。
说到这里,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轮正缓缓沉入宫墙之后的落日,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或许,他只是在透过我这片,去回味另一抹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存在于记忆深处的月光。
总之,我收回有些恍惚的视线,对婉蓉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你不必为我担心。他来了,我便守着妃嫔的规矩,谨言慎行;他不来,我也乐得清闲,看看书,绣绣花,日子反倒自在。
婉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未必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复杂纠葛,但她能感受到我的情绪。随即,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有些委屈地撅起嘴,小声抱怨道:可是他天天来,我都不能常来找姐姐说话了。
前儿我好不容易托人从宫外捎来一本顶有趣的话本子,听说在京城酒楼里说书先生都在讲呢,本想第一时间拿来与姐姐分享的,结果接连几天都撞见御前的人守在宫门外……
看着她那委屈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模样,我不由莞尔。自婉蓉入宫以来,她就像一束毫无预兆照进幽谷的阳光,驱散了长春宫多年沉积的暮气。
每每她来时,总会带来宫外的新鲜趣事,或是献宝似的分享她新得的胭脂水粉,或是叽叽喳喳讲述她在家做姑娘时的顽皮趣事。有她在,连这殿内沉闷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流动、明亮起来。
哦?是什么样的话本子,让我们婉蓉这么惦记? 我顺着她的话问道,语气里带着鼓励。
带来了!带来了!她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刚才的委屈一扫而空,忙不迭地从袖中取出一本装帧颇为精致的小册子,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姐姐你看,就是这本《柳毅传书》,听说写得可动人呢!讲的是龙女与书生的故事!
我接过那话本子,指尖抚过封面上娟秀的墨字。婉蓉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述其中的情节,她说话时眉眼生动,手势翩跹,讲到动情处,还会模仿书中人物的语气,整个人都透着少女特有的、未经世事的鲜活与热忱。
望着她神采飞扬、毫无阴霾的侧脸,我忽然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初入宫时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曾这般明媚鲜活,以为真心必能换来真心,对未来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不知这九重宫阙,从来就是个消磨天真、吞噬美好的地方。
姐姐?你怎么了?可是觉得这故事无趣? 婉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敏锐地察觉到我的走神,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猛然回神,轻轻摇头,将心底那点突如其来的感伤压下,将话本子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没有,故事很好。只是在想,今日小厨房新做了桂花糕,用的是去岁存下的金桂,糖也放得恰到好处,要不要尝尝?
要!当然要!她立刻雀跃起来,那双明亮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我就知道姐姐宫里总有好吃的!
我示意宫女去取点心,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期待神情,在心底暗暗发誓:这一次,定要竭尽全力,护住她身上这份难得的纯真与快乐。 哪怕这深宫再冷,人心再险,我也要为她,尽可能多地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暮色渐浓,殿内早已掌灯,温暖的烛光驱散了夜晚的寒凉。精致的桂花糕和几样爽口小食摆了上来,婉蓉一边满足地品尝,一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她昨日在御花园看到两只蝴蝶打架的趣事,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殿内回荡,仿佛也驱散了我心头连日来的阴霾。
我端起微温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心中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浅浅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