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游丝,在混沌中缓缓聚拢。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浓重的药味萦绕在殿内,我费力地睁开眼,帐顶熟悉的缠枝莲纹渐渐清晰。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唯有小腹处那片不容忽视的空茫,让记忆瞬间回笼——那彻骨的痛,刺目的红,还有稳婆那声如释重负的“是位小皇子”……
心猛地一沉。我的手轻轻覆上那平坦的腹部,指尖微颤。
“孩子……”声音出口,嘶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娘娘!您总算醒了!”守在榻边的采薇和抱荷立刻上前,眼眶均是红的。采薇声音带着哽咽:“您昏睡了三日,太医说气血亏虚得厉害……”
“孩子可安好?”我打断她,目光紧紧锁住她们,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娘娘放心,小皇子无恙。”萧景琰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他步履略急,行至榻边,见我醒来,眉宇间的凝重稍缓。他自然地坐下,握住我冰凉的手,掌心温热而稳定,“孩子在偏殿,乳母照看得极好。”
他沉稳的语调奇异地抚平了我心底最后一丝慌乱:“我想见他。”
“好,”他颔首,小心地扶我起身,手臂有力地支撑着我虚软的身体,“朕陪你去。”
偏殿内暖意融融,乳母正抱着一个明黄襁褓轻声哼唱。见我进来,她恭敬行礼。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那个柔软而珍贵的重量。
小家伙睡得正沉,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小小的拳头蜷在颊边。我低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他温热的额头,一直悬着的心,至此才缓缓落定。
“他很壮实,太医说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萧景琰在一旁低语,伸手轻轻拂去我腮边的泪。
这时,太皇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入内,恭敬行礼后,声音平稳地宣道:“年妃娘娘万安。太皇太后懿旨:为保小皇子周全,即日起,永和宫偏殿设为皇子居所,满月后移居慈宁宫后殿。一应乳母、宫人、太医,皆由慈宁宫指派。年妃随行抚育,不得有误。”
我微微一怔,看向萧景琰。
他握着我的手稍稍收紧,眸色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无奈的沉稳:“年年,这是皇祖母的意思,也是眼下最稳妥的安排。那晚之事,绝非偶然。柳家……”他顿了一下,那个姓氏在唇齿间似乎有千钧之重,“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前朝北境战事未平,西南又起纷争,诸多事务,牵一发而动全身。皇祖母亲自庇护你们母子,朕在前朝,方能稍许安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没有推诿,只有陈述现状的冷静,以及那份身为帝王也无法随心所欲的桎梏。我听着,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心中明了。这非关情爱深浅,而是朝堂权衡,是帝王之术下的不得已。能得慈宁宫庇护,已是眼下他能为我们争取到的最安全的所在。
心绪稍定,我才察觉殿内似乎少了一人。
“婉容呢?”我轻声问。
抱荷与采薇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有些迟疑。在我温和却坚持的目光下,采薇才低声道:“苏娘娘那日情急,持剑去了长春宫……柳家上书要求严惩。陛下……陛下已做了处置,罚份例一年,廷杖二十,禁足三月。”
我心口一涩。那傻丫头……“我要去看看她。”
“娘娘,您的身子……”采薇担忧道。
“无妨,”我轻轻摆手,目光恳切地看向萧景琰,“若非为我,她不会如此。我需得亲眼见她安好,方能心安。”
萧景琰凝视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婉容趴在寝殿的软榻上,脸色苍白,见到我们,她还想强撑起笑容,却因牵动伤口而蹙紧了眉。
“别动。”我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落在她身后衣衫上隐约透出的药渍上,眼眶瞬间湿了,“你这又是何苦……”
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反过来安慰我:“姐姐别担心,我皮实得很。正好偷懒三个月,日后可要赖着姐姐养我了。”她语气轻快,试图驱散凝重,却更让我心酸难言。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接下来的日子,承安在一天天变化,从皱巴巴的红团子,长成了白嫩爱笑的婴孩。太皇太后的赏赐和关怀日日不断,永和宫内充满了新生儿的生机。然而,那份潜藏的隐忧,如同殿角悄生的暗苔,始终存在。
一日,趁着承安熟睡,我轻声问采薇:“柳如兰……后来如何了?”
抱荷快人快语:“降为妃位,禁足一年!真是便……”
“抱荷。”采薇轻声制止,担忧地看我。
我垂下眼睫,指尖轻柔地拂过承安柔软的胎发,心中一片澄澈的凉意。这个结果,并未出乎我的意料。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有些公道,并非简单的对错可以裁决。
满月礼成,我们依旨移居慈宁宫。安顿好后,太皇太后单独召见我于暖阁。
檀香静谧,太皇太后端坐凤椅,目光睿智而深沉:“哀家知你心中所想。但皇帝有皇帝的难处。你瞧窗外那株老柳,”她示意我看去,那柳树枝干虬结,根基深植,“柳家便如同此树,在朝野经营数代,门生故吏遍布。先帝在时,亦需倚仗其力。如今边境不宁,朝局初定,皇帝若要稳固江山,有些时候,便不得不暂且隐忍,权衡利弊。”
我静默聆听,指甲无意识地陷入掌心。
太皇太后将我的细微动作看在眼里,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深宫,活着,并且好好地活着,有时比争一时长短更重要。皇帝并非不想给你母子一个绝对的公道,而是此刻,时机未至。你要学会等待,哀家在这慈宁宫一日,便会护你们一日周全。”
“臣妾明白。”我抬眼,望向外间庭院里那棵同样历经风霜的梧桐树,声音平静,“能得皇祖母庇护,已是幸事。只愿承安平安长大。”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赞许:“你能如此想,便是懂了。来日方长。”
乳母将醒来的承安抱了进来,太皇太后接过,看着曾孙稚嫩的面容,眼中满是慈爱。
我望着这一幕,心中那片因不公而激起的波澜,渐渐归于深沉的平静。只要承安平安,其他的,确可从容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