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我独自在庭院里踱步。含玉远远地跟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几日,我总是下意识地走到宫墙下,抬头望着墙外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出神。
昨日夜里,我看见丽妃笨手笨脚地往树上爬。她提着繁琐的宫装裙摆,像个偷吃果子的小丫头,试了几次都滑了下来,最后气鼓鼓地跺了跺脚,对着树梢嘟囔:怎么这么难爬!
那一刻,我几乎要迈步上前,像从前那样伸手拉她一把。可脚步刚动,又硬生生止住了。
我贪恋这位草原公主带来的光,她照进这死气沉沉的深宫。当她讲述草原上的故事时,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当她为我仗义执言时,那份不顾一切的真诚让人动容。在她身边,我仿佛也能暂时忘记宫墙的束缚,感受到久违的自在。
可我又畏惧这份光明,我怕真挚的情谊,终有一日会因深宫的算计而变质。我怕现在的亲近,会成为将来伤害彼此的利刃。我更怕...怕自己会忍不住依赖这份温暖,等到失去时,又要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痛。
婉茹的死,至今仍是我心头无法愈合的伤口。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交好友在阴谋中香消玉殒的无助,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娘娘,含翠轻声提醒,夜深露重,该回去了。
我望着梧桐树在月光下婆娑的影姿,终是转身离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翌日清晨,太皇太后召见。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慈宁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太皇太后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手持银剪,正细致修剪一盆墨兰。银剪开合间,枯叶应声而落。
来了?她并未抬头,声音平静,听说丽妃前儿个来找你,被你以哀家要静养为由挡在门外了?
我抱着承安恭敬行礼:臣妾是怕扰了太后清静。
清静?太皇太后轻笑一声,银剪利落剪下一截枯枝,你那偏殿,再吵也吵不到哀家的正殿来。
太皇太后抬眼看来,目光如明镜般透彻:你这几日…是在躲丽妃吧?
我垂首默认。
喜欢她又不敢亲近,是不是?太皇太后缓缓起身,怕这份情谊终究会变味?怕将来会受伤?还是怕失去!
她句句说中我的心事,让我无从回避。
哀家年轻时也这样。她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天空,那时候有个很投缘的姐妹,我们常常一起赏花、品茶、作画。可我不敢与她走得太近,总觉得深宫里不该有真情。
她转身凝视我:直到有一天,她为了护我,甘愿顶罪被贬去冷宫。临行前她对我说:这深宫已经够冷了,若连真心都不敢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的眼中泛起追忆的神色:后来我才明白,正是因为深宫冰冷,才更要珍惜每一份真心。
她缓缓放下银剪,拿起帕子细细擦手,目光如炬:哀家知道你的心思。这几年你在宫里如履薄冰,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对的,但也不能因此就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我垂首静立,心跳不由加快。她起身踱步到我面前,凤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流转:哀家像你这个年纪时,也是这般步步为营。
她的声音忽然悠远,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哀家从太子良娣到皇后的这一路上,被最信任的姐妹在茶里下过毒,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道浅白疤痕,被贴身宫女在枕下藏过巫蛊,甚至...她顿了顿,声音微颤,甚至眼睁睁看着第一个孩子,被那个我视若亲妹的人,亲手推进太液池...
我震惊抬头,对上她深邃眼眸。那双看尽宫闱变幻的眼睛里,此刻竟泛起一丝水光:那时哀家也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可是年年...
她伸手轻抚承安熟睡的小脸,你要明白,在这深宫里,若永远独来独往,终究难成气候。就像这盆墨兰,她指向窗台,若只守着这一方泥土,永远开不出最灿烂的花。
太皇太后踱到窗前,望着宫墙外湛蓝天空:丽妃……哀家观察她许久了,她是草原上尊贵的公主,生来就拥有整个草原的敬仰,看不上这些虚名权势,最重要的是——她不屑于玩那些阴谋诡计,这样的知己,可遇不可求。
可是...我仍有顾虑。
没有可是。太皇太后斩钉截铁,你若永远不敢付出真心,又怎能收获真心?记住,真诚相待,方能长久。
这番话如春风化雨,消融了我心中的坚冰。
她转身凝视我,语气凝重:记住,靠利益维系的盟友,终会因利益而散。就像先帝时的德妃和淑妃,当年何等亲密,最后还不是为了一个贵妃之位反目成仇?唯有以真心换真心,方能长久。
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丽妃性子直率,像草原上的骏马,爱憎分明。你若真心待她,她必以赤诚相报。更何况...如今北境不安,草原二十八部的态度举足轻重。你与丽妃交好,于公于私,都是明智之举。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我茅塞顿开。我深深叩拜: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扶起我,慈爱地拍拍我的手背:去吧。记住哀家的话,该防的要防,该信的也要信。这深宫之路,总要有人相伴才能走得远。
从慈宁宫出来,我立即让含翠去请丽妃。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就提着裙摆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捧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姐姐终于肯见我了!这是我特意让厨娘做了最新鲜的奶酥,还热着呢!她压低声音,俏皮地眨眨眼,我们小声点,别扰了太皇太后清静,不然下次该不让我来了。
我屏退左右,亲自为她斟上一杯雨前龙井:那日宴上,多谢妹妹为我说话。
丽妃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迫不及待地塞了块奶酥在嘴里,腮帮子鼓鼓的:我早就看那个柳妃不顺眼!装模作样的,说话非要拐七八个弯,听着就累!
她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姐姐,我的人发现,柳妃最近常往太医院跑,说是调理身子,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太医院的秦太医,好像是她远房表亲。她得意地扬起下巴,要让我抓住把柄,哼哼……
她忽然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这事还得细查。
我心下一动,没想到看似率真的丽妃,也在暗中关注着柳如兰的动向。
妹妹,我握住她的手,真心实意地说,在这深宫里得你和婉容相伴,是我的福分。
丽妃眼睛一亮,反手握住我,掌心温暖干燥:真的吗?我是你的福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雕刻着狼图腾的银牌,这是我们草原的信物,上面刻的是我们部落的守护神狼。姐姐收着,日后若有急事,让人持此物去驿馆找我们草原的使者,他们见牌如见我。
我郑重接过银牌,触手生温,上面精细的狼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狼眼处镶嵌着两颗小小的绿松石,栩栩如生。
也许太皇太后说得对,在这冰冷的深宫里,唯有以心相交,方能寻得真正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