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绽,清亮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厅堂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而跃动的光斑。
我端坐于闺房内的菱花镜前,心跳比平日快了些许。抱荷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赤金点翠展翅蝴蝶步摇插入我梳得一丝不苟的堕马髻间。步摇的流苏极轻地晃动,折射出细碎金光。
镜中人眉眼如画,薄施粉黛,双唇点了胭脂,却仍掩不住一丝因紧张而透出的苍白。交叠置于膝上的手,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紧,泄露了心底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的波澜。
“来了来了!前头说已经到了巷口了!”嫡姐沈明珠人未至声先到,提着裙摆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海棠红绣金缠枝莲纹的襦裙,明媚张扬得如同她这个人。她绕着我仔细端详了两圈,眼中闪着促狭又真诚的光,“啧啧,瞧瞧,这人眼角眉梢都沁着蜜意呢!”她嘴上打趣着,却悄悄伸手用力握了握我冰凉的手指,低声安抚,“放宽心,谢家诚意十足,万事还有祖母和母亲在前头呢。”
正堂内,早已布置得庄重而喜庆。上好的檀香在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起,沉静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祖母身着赭色五福捧寿团花纹样的缎面袄裙,端坐于主位紫檀木扶手椅上,手持一串油润的沉香木念珠,指节缓缓拨动着一颗颗珠子,眼神异常清明而郑重,透着历经世事的沉稳。
嫡母坐在下首,穿着一身宝蓝色织金马面裙,发髻梳得油光水滑,插着整套的赤金镶红宝头面,端庄之余,亦透出几分掩不住的喜气。下人们皆屏息静气,脚步放得极轻,连端茶递水的动作都透着十二分的小心与恭敬,生怕弄出一点声响,破坏了这庄严的气氛。
辰时三刻,门外传来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与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在府门外停下。管家沈福疾步而入,躬身禀报,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老夫人,夫人,谢将军与裕王妃娘娘的车驾到了,已至门前。”
话音未落,只见谢长渊已引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步入正堂。他今日换下了惯常的玄色劲装,穿着一身墨色暗云纹四合如意锦袍,同色玉带束腰,更衬得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虽依旧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冷硬,此刻却尽力缓和,透出沉凝的气度。
与他同来的裕王妃约莫四十许年纪,身着绛紫色缂丝宫装,头戴双凤衔珠冠,面容慈和,嘴角含笑,通身的气度却雍容不凡,令人不敢直视。
紧随其后的正是谢长卿。他今日身着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清雅俊逸。经历了那日的生死搏杀,他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丝毫不减其风采。
他安静地立于兄长身侧,目光沉静,但在掠过立于祖母身旁的我时,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瞬间漾开温润的柔光,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安心的弧度,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有他在。
“给老夫人、夫人请安。”谢长渊与谢长卿齐齐行礼,礼数周全,姿态恭敬。
“快请起,谢将军不必多礼。”祖母连忙虚扶,脸上露出真切而欣慰的笑容,示意看座。
裕王妃含笑在左手首位落座,目光温和地扫过垂首立于祖母身侧的我,又看了眼静立一旁的谢长卿,微微颔首,流露出赞许之意,这才转向祖母,开门见山,声音清朗又不失柔和:“老夫人,今日腆颜登门,乃是受了镇北将军府所托,特为府上二小姐与谢家二郎长卿,保此良媒。”
她略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道:“谢二郎的人品才学,骁勇担当,乃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他与府上二小姐更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谊深厚,非比寻常。如今镇北将军府诚意求娶,望结两姓之好,特备薄礼,以表诚心,还望老夫人、夫人笑纳。”
她话音刚落,谢长渊便微微侧首示意。早已候在堂外的谢府随从们,两人一抬,开始将系着大红绸花的聘礼一抬抬井然有序地送入正堂。
率先呈上的,便是那对活大雁,被精致的红绸系着脚,置于特制的竹笼中。那大雁羽毛鲜亮,脖颈修长,在笼中引颈低鸣,声音清越,象征着婚姻的忠贞不渝与仪节有序。祖母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欣慰。
紧接着,便是沉甸甸的聘礼。裕王妃见状,亲自从身旁嬷嬷手中接过那卷泥金大红龙凤呈祥纹样的聘礼单子,清了清嗓子,面容端肃,朗声念道:
“谢府谨以——赤金嵌宝牡丹鸾鸟头面两副、东海珍珠十斛、翡翠福寿纹玉如意一对、缂丝缠枝牡丹纹妆花缎二十匹、江宁织造云锦二十匹、各色上用宫绸五十匹、京郊良田百亩、西山温泉别院一所……为聘,求娶贵府二小姐沈微年为妇。”
每念一样,堂内便更静一分,只余下裕王妃清晰沉稳的嗓音。这些聘礼不仅数量惊人,品类齐全,更重要的是那份显而易见的用心。
那赤金头面是京中珍宝阁大师最新的精巧款式,鸾鸟栩栩如生;东珠颗颗圆润饱满,光泽莹莹,大小均匀;那翡翠玉如意更是水头极足,碧绿通透,雕工精湛,寓意吉祥;更别提那些有价无市的御用级布料和实实在在的田产房产。
这绝非仓促之间可以备齐的,显然是经过了长久的、极其精心的准备,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极致,既显赫又务实。连见多识广的裕王妃,念到后面,语气中也忍不住带上了几分由衷的惊叹:“二郎这门亲事,当真是倾注心血,用心至极了。”
祖母与嫡母交换了一个眼神,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满意与动容。嫡母甚至微微颔首,低声道:“母亲,谢家确是诚意十足。” 这份厚重而周全的诚意,足以抵消一切因婚事推进迅速,而可能产生的外界疑虑。
接下来便是正式的纳采、问名之礼。我的生辰八字早已由嫡母亲自核对,用端楷郑重书写于泥金红纸之上,放入一个精致的紫檀木螺钿盒中。
嫡母起身,双手将庚帖盒子捧至裕王妃面前。裕王妃含笑接过,置于一旁铺着红绒的托盘上,随即也从袖中取出一份同样郑重的庚帖,双手奉予祖母:“此乃谢府二郎长卿之庚帖,请老夫人验看。”
祖母接过,仔细看了看,眼中笑意更深,将庚帖交给身后的心腹嬷嬷收好。双方交换更帖,意味着“问名”之礼已成,这桩婚事在礼法上已初步确立,只待后续合八字、纳吉等步骤。
一切顺利得让人恍若梦中,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喜悦交织的气息。我始终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地立在祖母身侧,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谢长卿偶尔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鼓励,仿佛在说“一切有我”。
心中那块因担忧某人阻挠而始终悬着的巨石,正随着这庄重而顺畅的流程,一点点松动,似乎即将安稳落地。
然而,就在裕王妃笑容满面,准备宣布纳采问名之礼圆满结束,仆从们也稍稍放松,准备上前撤下纳采之礼的当口——
一阵急促到近乎凌乱的马蹄声,毫无预兆地由远及近,以一种完全失控、撕裂宁静的速度猛地冲到沈府大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