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那日,天光澄澈,吏部尚书府邸朱门洞开,门前车马簇簇,冠盖云集,一派煊赫热闹。我与嫡姐所乘的马车在引导下缓缓停稳,早有衣着体面、笑容可掬的嬷嬷迎上前来,恭敬地将我们引往垂花门内的内院。
穿过几重月洞门,尚未踏入那精心布置的闺阁,便听得里面传来阵阵银铃般的说笑声,夹杂着环佩轻响。丫鬟打起珠帘,暖香扑面,只见婉容、婉茹姐妹正端坐在精致的妆台前,梳头娘子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为她们梳理着及笄礼所需的繁复发髻。
“明珠姐姐!年年妹妹!”婉茹眼尖,先瞧见了我们,当即欢喜地唤出声,她一时忘形,忘了头上正被固定着发钗,猛地扭过头来,引得梳头娘子低呼一声“小姐小心”。她浑不在意,明艳的脸上满是真切烂漫的笑意,“可想死你们了!”
婉容也转过头来,她性子更沉静些,只温婉一笑,眼中亦是掩不住的欣喜。
我们忙上前见了平礼,嫡姐沈明珠笑着打量她们,打趣道:“今日两位寿星,这通身的气派,满头的珠翠,都快晃花我们的眼了。”
婉茹亲热地拉住我们的手,对左右伺候的丫鬟婆子道:“这里暂且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出去候着吧,等吉时到了再来唤我们。”待下人们依序悄声退出,她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奇与关切问道:“时辰还早,我们说会儿体己话。前些日子听闻你们姐妹匆匆订了亲,还是谢家那对兄弟……可是因着广济寺…?”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拍了拍胸口:“说起那夜,可真真是吓死人了!我们刚睡下没多久,就被母亲急匆匆从被窝里拉起,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就被护着连夜匆忙下山。山路黑漆漆的,只听见远处隐约有喊杀声,心里怕得要命。后来才隐约知道是出了大乱子,有女眷被掳了去……”她说着,眼神在我们身上仔细逡巡,满是庆幸,“当时我就担心你们!还好你们平安无事。”
她往前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异样的、混合着后怕与某种难以言说的兴奋光彩,像是要分享一个极秘密的见闻:“你们定然不知,我们下山的时候,正巧撞见太子殿下带着大批侍卫,如同神兵天降般往山上去。我从未见过太子殿下那副模样——”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至今仍觉得那场景惊心动魄:“他穿着一身玄色骑射服,却显得衣衫有些凌乱,发冠像是匆忙间戴上的,甚至有几缕墨发都散落了下来,黏在汗湿的额角。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薄唇紧抿,那双平日里总是沉稳含威的眸子,却是赤红的,他翻身上马时,脚竟然在马镫上滑了一下,身形猛地一晃,险些没能上去!还是旁边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婉茹的声音里带着少女对某种传奇故事的天然向往,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窥见上位者失态而产生的微妙悸动:“我听见他厉声下令,说‘给孤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活要见人,死要……’后面那个字他没说出来,但那眼神阴鸷得像是要噬人。他一遍遍强调,‘尤其是沈家小姐,必须给孤找到!’”
她抬起眼,目光在我脸上刻意停留了片刻,带着点难以掩饰的羡慕和更深层的探究:“太子殿下对你们,可真是……非同一般的上心啊。那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储君威仪。”她脸颊微红,小声补充道,话语里带着天真的怅惘与向往:“那般人物,身份何等尊贵,容貌俊朗不凡,为了寻人竟能慌乱失态至此……若是……若是他能这般在意我一次,我怕是……”
她话未说尽,意思却已昭然若揭,忙掩住嘴,眼波流转间带着藏不住的羞涩与期盼。
我端着青瓷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温热的茶水险些漾出。
“唉,只是可怜了那些没找回来的,”婉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几分真实的物伤其类,“听说有好些府上的小姐……至今音讯全无。一些有幸被寻回来的,”她声音更低,几乎耳语,“境遇也大不如前了,有的被家族匆匆远嫁,有的……听说直接被送去了家庙或者庄子上,这辈子怕是……”她没再说下去,只摇了摇头,神情黯淡了一瞬。
嫡姐反应极快,面上笑容不变,仿佛全然没听见婉茹后面那些关于太子的遐想和那些沉重的话语,只伸手亲昵地轻轻捏了捏婉茹的脸颊,巧妙地将话题引开,语气轻松:“哟,听我们婉茹妹妹这意思,是被那夜某位‘英雄’的飒爽英姿给迷住了?赶明儿定要让你父亲在朝中好好物色,定给你寻个威风凛凛、疼人的如意郎君!”
婉茹被她说得脸颊顿时飞上红霞,又羞又恼,不依地扑上去要捂她的嘴,姐妹几人顿时笑闹作一团,方才那略显微妙、令人心头窒息的沉重气氛,总算被这少女间的嬉闹冲淡了些许。
我看着她们嬉闹,指尖却在宽大的袖中微微收紧。婉茹这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倾慕与同情,像一面清澈却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太子那夜行为在不知情者眼中的“情深义重”与“英雄救美”。
正当屋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时,门外传来了丫鬟清脆恭敬的禀报声:“小姐,时辰到了,夫人请各位小姐移步正厅。”
嬉笑声戛然而止。婉容、婉茹立刻收敛神色,由着候在外面的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为她们做最后的整理。我们姐妹也相视一笑,整理了一下衣饰,准备一同前往正厅,去见证及笄礼的正式开始。方才那一番私密谈话,仿佛只是少女闺阁中一个寻常的插曲,迅速淹没在了即将到来的正式仪节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