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尚书府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劝慰了婉茹大半日,她起初只是默默垂泪,后来哭声渐止,眼神由委屈茫然,慢慢变得清明,最终染上了一抹决绝的灰烬之色。
“我明白了……”她哑着嗓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虽然眼眶依旧红肿,但语气却异常坚定,“你们说的对。那地方……我确实待不住,也活不好。与其将来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连累家族,不如现在抽身。”
她抓住我和婉容的手,力道很大,“可是……如今京城上下都把我当作太子妃的热门人选,母亲那边也寄予厚望,我……我该如何开口?又该如何体面地退出来?”
见她终于想通,我们三人皆松了口气。又细细劝解安抚一番,见她精神不济,哭累睡去,我们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来到外间小花厅说话。
丫鬟上了新沏的云雾茶便悄然退下。苏婉容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脸上并无多少轻松之色,她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开口:“年年,明珠姐姐,姐姐能想通是万幸。只是……”她顿了顿,“如今京中谁不知道,姐姐是皇后娘娘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之一?风头正劲之时,若贸然退出,岂不是打了皇后娘娘和东宫的脸面?天家威严,岂容轻慢?我们苏家纵然有些根基,也担不起这等‘不识抬举’的罪过啊。”还有母亲那里……她一心想看姐姐凤冠霞帔,光耀门楣,骤然让她接受,只怕……”
她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刚刚轻松些许的心头。确实,接近天家不易,想要体面地抽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一个不慎,便是灭顶之灾。而如何说服满怀期望的苏夫人,亦是难题。
室内静默了片刻,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嫡姐也蹙起了秀眉,显然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喃喃道:“这……确实棘手。请辞是万万不能的,那等于明晃晃地抗旨不尊。可若继续下去……伯母那里,怕是也不好劝”
我端起微烫的茶盏,指尖感受着那份暖意,脑中飞速转动。前世记忆与今世对局势的认知交织碰撞。我知道,皇后虽属意婉茹的家世和“天真”易于掌控,但也并非非她不可,京中适龄的贵女不止苏家一个。关键在于,需要一个足够合理、且能保全皇家颜面的台阶。而对苏夫人,则需要让她看清利害,明白“退”才是真正的“进”。
沉吟良久,我抬眼看向婉容,目光沉静,缓缓开口:“婉容姐姐所虑极是。此事不能硬来,需借势而为。”
“借势?”婉容不解。
“正是。”我放下茶盏“姐姐此次‘受惊’,便是现成的‘势’。既然太医都说了‘忧思惊惧过甚,需静养’,那我们便将这‘病’坐实了,并且让它变得……不适合待在京城,更不适合议亲。”
我看向婉容,语气慎重,“至于伯母那里,需得让她明白,强行将姐姐送入东宫,非但不是荣耀,反而是催命符。姐姐性子直率,难防暗箭,此次是猫,下次可能就是毒酒白绫!届时非但保不住富贵,还可能带累整个苏家。反之,若以重病为由体面退出,既能全了皇家颜面,博得陛下皇后一丝怜悯,又能保住姐姐性命和苏家安稳。待风头过去,凭借苏家门第,依旧能为姐姐寻一门显赫安稳的亲事。是求那镜花水月的泼天富贵,还是要女儿平安顺遂、家族稳固,伯母是聪明人,自会权衡。”
我微微前倾身子,细致地说出心中盘算:“可对外宣称,婉茹姐姐自那日受惊后,不仅手腕伤愈缓慢,更是夜不能寐,心悸盗汗,甚至……出现了些许幻听幻视之症,总说见到猫影幢幢。太医束手,只道是邪风入体,惊了神魂,非药石能速效,需得远离喧嚣,寻一处山水清幽、地气温润之地长期静养,方能慢慢调复。”
我看着婉容渐渐亮起来的眼睛,继续道:“苏家京郊那处温泉庄子,不就是现成的好去处?以养病为由,由伯母亲自陪着过去,一来显重视,二来也隔绝了外界探究。时间久了,人们自然会淡忘。而皇后娘娘那边,听闻未来可能的儿媳病得如此重,甚至有些……神魂不安,即便最初有些惋惜,为了皇家体面和子嗣考量,也绝无可能再属意于她。届时,只需苏尚书在朝堂上适时流露出对女儿病情的忧心与愧疚,深感辜负圣恩,陛下和皇后自然顺水推舟,此事便可了了。如此,既全了皇家的面子,也保住了苏家的里子,更给了婉茹姐姐一条生路。”
苏婉容听得眼中异彩连连,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道:“年年!此计甚妙!病来如山倒,谁也无法预料,更无法指责。如此一来,主动权便回到了我们手中!我这就去与母亲分说利害!”
我和嫡姐起身告辞。婉容亲自将我们送到二门,灯光下,她眼中的阴霾已散去大半,只余下满满的感激与决心。
回府的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辘辘而行。车厢内,嫡姐靠着我,略带倦意地叹道:“今日可真够劳心劳神的。不过,能帮婉茹避开火坑,也值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掀开车帘一角,看向窗外。两侧屋宇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
我闭上眼,感受着这份移动中的宁静。终于……又将一桩悬于心尖的大事,朝着好的方向推动了一步。婉茹的命运轨迹,看来是可以改变了。
没过两日,苏尚书府便传出消息,道二小姐那日受惊后便有些心神不宁,夜寐不安,手腕的伤处也愈合得慢,太医瞧了说是忧思惊惧过甚,需得静养,不宜再劳神或见客。又过了几日,便以京中喧嚣、不利于养病为由,由苏夫人亲自陪着,送往京郊温泉庄子上休养去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临窗习字,闻之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晕。我轻轻放下笔,看着那团墨迹,心中却是豁然开朗。去庄子“静养”,远离京城是非圈,是最体面、也最不易引人非议的退一步之法。
皇后那边会有新的、更“合适”的人选,而婉茹借此机会淡出众人视线,待风头过去,再为她寻一门稳妥的亲事。这一世,她总算避开了那吃人的东宫,保住了那份难得的真性情。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头一副重担。这一桩萦绕心头的隐忧,总算是得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