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宫门,严嬷嬷并未多言,闭目养神,车内一片静谧,只余车外隐约的风声和宫人行走时衣料的窸窣声。
我端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身上的狐裘。方才在承恩侯府的剑拔弩张已然过去,但那份被权势倾轧的窒息感,以及严嬷嬷出现后局势瞬间逆转带来的冲击,仍在我心头盘桓。
马车最终在慈宁宫门前停下。早有宫女太监恭敬等候,见到严嬷嬷,纷纷行礼,目光在我身上掠过时,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与敬畏。
随着严嬷嬷步入慈宁宫,暖融的香气混合着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与外间的寒冷恍若两个世界。皇太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在正殿接受觐见,而是在暖阁里的暖榻上,正就着窗外的雪光,看着一本佛经。
“皇太后,沈二小姐到了。”严嬷嬷上前,轻声禀报。
皇太后闻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经卷,脸上露出真切而温和的笑容,朝我招手:“年年来了,快,到哀家身边来坐。”
我连忙上前,依礼叩拜:“臣女沈微年,叩见皇太后,娘娘千岁。”
“起来吧,坐到哀家这儿来。”皇太后示意我在她榻前的绣墩上坐下,仔细端详着我的脸色,“嗯,气色比前两日好些了,但瞧着还是单薄。得好好补补,女儿家的身子,最是金贵,可不能大意。”
“是,劳皇太后挂心,臣女一定仔细将养。”我乖巧应道。
皇太后又闲话家常般问了几句祖母的身体,听闻祖母只是微恙需静养,便放了心,感慨道:“婉清身子骨向来不错,只是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小病小痛。待她好了,定要让她进宫来,我们好好说说话。”
我自然应是。
话锋似乎就这么随意地一转,皇太后端起手边的红枣茶,轻轻吹了吹气,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严嬷嬷去你府上,可还顺利?”她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皇太后并非深居宫中不通外事,承恩侯府门口的动静,恐怕早已有人报予她知晓。我微垂眼帘,声音平静,将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既未添油加醋,也未刻意隐瞒承恩侯夫人的刁难与最后的狼狈,只是略去了嫡姐情绪激动的细节,最后轻描淡写地说道:“……劳皇太后挂心,并无大事,只是些许口角,严嬷嬷到来后便已平息。”
“无事?”站在皇太后身侧的严嬷嬷此时却开口了,语气带着一丝后怕与不容置疑的严肃,“皇太后您可别听二小姐说得这般轻巧。老奴去的时候,承恩侯府那些个如狼似虎的仆妇家丁,可是将大小姐和二小姐团团围在厅中,眼看着就要动粗强行扣人了!若是老奴晚到一步,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皇太后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将那盏茶放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承恩侯家的那个,是越发不成体统了。仗着几分祖荫,惯会纵着那不成器的儿子惹是生非。哀家看,她是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
紧接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时,带上了几分了然与嗔怪:“你这孩子!都被人欺负到头上,差点就要吃亏了,还在这里跟哀家说‘无事’?”
语气带着一丝心疼,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哀家赐你令牌,不只是自由出入宫中,更是让你在必要时用的。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在被围住前,就迫不及待亮出哀家的名头震慑对方了。你倒好,生生忍着。”
我抬起头,目光坦诚,迎着她的眼神说道:“回皇太后,臣女……臣女不想让人以为,沈家的女儿借着皇太后的威风压人。更怕……更怕行事不慎,会给皇太后您带来非议,说您……纵容小辈,以势压人。臣女受皇太后恩宠,已是天幸,万万不敢再因一己之私,让您清誉有损。”
这番话我说得恳切,是真心话,也是经过思量的。过早过频地借助太后之势,并非长久之计,反而容易授人以柄,将皇太后也拖入舆论漩涡。
皇太后听完,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赞赏和动容。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比的受用:“真是个好孩子……处处为哀家着想,心思这般纯善细腻,倒叫哀家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有这份心,哀家心里比什么都舒坦。但你要记住,哀家既然给你这令牌,便是许了你借哀家的势!在这京城里,有时候,该亮出来的东西,就得亮出来!只要你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偶尔借一借哀家的‘威风’,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就算说了,也有哀家给你担着!明白吗?”
“臣女……明白了。谢娘娘教诲。”我心头大震,皇太后这话,几乎是给了我一道“尚方宝剑”,允许我在合理范围内使用她的权威。
皇太后看着我,眼神深邃,“这京都啊,看着花团锦簇,实则底下暗流涌动。有时候,不是你不想惹事,事就不来找你。今日之事,你需记住。哀家能护你一时,但往后的路,终究要靠你自己走。既要懂得借力,也要立得住自身。”
“臣女谨记教诲。”我郑重应下。皇太后这番话,推心置腹,已远超寻常的长辈关怀。
“好了,不说这些了。”皇太后似乎不愿再多谈这些烦心事,笑着转移了话题,问起我近日喜欢做些什么,看什么书,甚至聊起了北疆的风物,语气中带着对谢长卿的赞赏和对边关将士的挂念。
又陪皇太后说笑了约莫半个时辰,便适时起身告退。皇太后嘱咐严嬷嬷好生送我出宫,又赏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几匹宫缎,让我带回去给家中女眷。
这份隆恩,是机遇,亦是沉重的负担。它让我在京城有了立足的底气,却也让我更加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柳如兰、承恩侯府,乃至那些隐藏在暗处、对沈府或谢家不满的势力,恐怕都会因此更加关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