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北疆大营里,以一种粗粝而紧张的节奏流淌着。
谢长卿变得异常忙碌。
这种忙碌,并非寻常事务的繁多,而是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紧绷。他几乎总是天未亮便已离去,我醒来时,身侧被褥的凹陷处早已冰凉。深夜归来时,我多半已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只能模糊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躺下,带着一身外间的寒气与疲惫。
有时,我半夜醒来,借着帐外透入的微弱雪光,能看见他即使在睡梦中,眉心也微微蹙着,仿佛仍在思虑着什么棘手的难题。
我们同在一顶帐下,却常常连说句话的工夫都难得。那种在崖底山洞中朝夕相对、气息相闻的亲密,被现实的紧迫与责任,暂时搁置在了身后。
这日午后,嫡姐裹着一身寒气前来,解下兜帽,脸上没了平日的跳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忧色。她挨着我坐在火盆边,烤着冻得通红的手,低声道:“我刚从长渊那儿过来。他说,北边探子传回的消息不大好,狄人各部最近调动频繁,牲口和粮草也在往几个隘口方向集结……看这架势,搞不好又快开战了。”
我心中一沉,拨弄炭火的手停了下来。“上次落鹰峡他们没讨到便宜,损兵折将,我以为至少能消停一个冬天。”
“真是记吃不记打,谁知道那些狄人怎么想的!” 嫡姐有些烦躁地踢了踢脚边的炭筐,“冰天雪地的,也不让人安生。打来打去,抢来抢去,最后苦的还不是两边寻常的牧民和百姓?将士们谁不想守着老婆孩子过个安生年?还有北疆这些城池村庄,哪次战火一起,不是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她越说越气,眼底却流露出深切的无奈与怜悯。
我望着盆中跳跃的火焰。前世今生见过的离乱景象在眼前交错,那些面黄肌瘦的难民、焚毁的村落、冻毙路边的骸骨……战争从来不止是军功簿上的数字,更是无数普通人碾落成泥的血泪。
“姐姐,” 我缓缓开口“北狄屡屡犯边,劫掠成性,固然可恨。但细想,他们为何总要挑秋冬之际,尤其是大雪封山之前,频频南下?”
嫡姐一愣:“自然是看准了咱们秋收刚过,粮草充足,想来抢呗!”
“这是一方面。” 我拿起火钳,轻轻拨动着通红的炭块,“更根本的,恐怕是活不下去。北狄所处之地,苦寒贫瘠,牧草生长季短,一场白灾就可能让一个部落的牛羊死伤大半。他们不像我们中原,有城池可依,有仓廪储粮,有相对稳定的耕作收成。
“他们的生存,更仰赖天时,也更脆弱。每逢严冬,缺乏过冬粮草牲畜的部落,为求活路,南下劫掠几乎成了必然的选择。这不是为他们开脱,而是他们不得不为之的生存逻辑。”
嫡姐听着,脸上的怒色渐渐被思索取代:“你是说……他们打仗,不全是因为贪心,更是因为……穷?怕饿死冻死?”
“可以这么说。劫掠,于他们而言,是最快速获取过冬资源的方法。” 我放下火钳,叹了口气,“所以,单靠击退他们一次次进攻,无法根绝边患。只有让他们看到,有比劫掠更稳定、更能活下去的路,或者让他们劫掠的成本高到无法承受,或许才能真正换来长久安宁。而这,绝非一朝一夕、一场战役能解决的。”
嫡姐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道:“年年,你……你竟想到这些。长渊和父亲他们议事儿时,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说什么御边之策,攻心为上,固本为要,我听着晕乎,你这么说,我倒明白了几分。”
我摇摇头:“我不过是胡乱想想。真正要应对这些,是长卿他们需要殚精竭虑的难题。”
提到谢长卿,帐内的气氛又染上一丝淡淡的怅惘。他的早出晚归,他的凝神蹙眉,都是为了应对这即将到来的风暴。
所幸,那日我交给他的火炕图纸,并未被搁置。他次日便唤来了营中几名老练的工匠。图纸毕竟仅凭模糊记忆所绘,难免有细节疏漏或不合此地实际之处。工匠们对着图纸琢磨了半日,又与我简单商讨了几处关键,略作修改,便先在伤兵营和一处哨所试建起来。
不过三五日功夫,两座简易火炕便盘砌好了。一试烧,效果竟出奇得好。热力均匀持久,炕面温热而不烫人,极大地节省了炭火,且排烟顺畅,帐内再无往日炭盆烧久后的憋闷之感。尤其是伤兵营,那些重伤失血的将士最畏寒冷,火炕带来的持续暖意,于他们伤情恢复大有裨益。
而太子萧景琰去看了已建好的火炕,详细询问了建造之法、耗材与成效,沉吟片刻后,直接下令,命随行人员将此图样与营造要点详细记录,形成公文,加急发往北境各州县及大小军营,令各地因地制宜,尽快推广,以抗严寒。
此举效率极高,且由东宫直接推动,力度自然不同。太子的理由也很充分:边塞苦寒,将士百姓不易,有此御寒良法,自当惠及军民,稳固边陲。
于公于私,都挑不出错处。只是想到那图纸心底便浮起一层挥之不去的愧怍——总归是挪用了本该属于别人的微光,却无法言明这来处。但无论如何,若此法能提前数年普及,多救下些人命,总是好的。
这一日,谢长卿难得回来得稍早了些,天际尚有最后一缕灰白的光。身上带着校场尘土与冰雪混杂的气息,眼底有血丝,但精神似乎比前几日略好。
“火炕的效用,营中上下交口称赞。太子殿下也已下令推广。” 他接过我递上的热茶,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做了件大好事。”
“是工匠们手艺好,也是推行有力。” 我看着他清减的面颊,忍不住问,“局势……是不是更紧了?”
他饮茶的动作顿了顿,放下茶盏:“他们似乎下了不小的决心。这个冬天,恐怕难有真正的安宁了。”
“年年,这里可能会越来越不太平。若……若真有战事,无论发生什么,记住,地白和天青会守在你身边,你只管顾好自己。”
“我明白。” 我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在这里,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谢长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我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