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肘子。我请。”
凤筱那句带着少年痞气与神明疏离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齐麟心中激起“有肉吃了!”的狂喜涟漪,却也在雨霏关劫后余生的沉重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又……鲜活。
一行人跟在那个披着黑衣、白衫黑裤、红黑马尾飒爽飞扬的身影后,踏出拍卖会场那隔绝了血腥与硝烟的虚假繁华。关外裹挟着焦土与魔血气息的冷风,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拍卖场残留的熏香和竞价的热度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价值五百万、被齐麟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的“雨霖夜魄”玉盒,在真实的战场废墟背景下,也仿佛失去了华光,变回一颗冰冷的石头。
钱管事那张谄媚如菊的脸在门口一闪而过,点头哈腰:“诸位英雄慢走!玄哥慢走!聚宝阁随时恭候大驾……”他搓着手,目光在凤筱挺拔的背影和齐麟怀中的玉盒上贪婪地停留了一瞬,随即隐入会场阴影。
“去哪儿吃?我知道关内有一家‘老兵炊’,他家的灵兽肘子炖得……”齐麟兴奋地凑到凤筱身边,话未说完。
——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关墙上空那轮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线的残阳,其悲壮的暗金光芒骤然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带着硫磺与铁锈气息的铅灰色雨云吞噬!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冰寒,毫无缓冲地砸落下来!
“哗——!”
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倾盆如注!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众人浇了个透心凉,也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焦土迅速化作泥泞的血色沼泽。
“这鬼天气!”齐麟怪叫一声,手忙脚乱想把玉盒往怀里塞得更深些。
就在这天地一片混沌的雨幕中,凤筱的脚步猛地一顿。她披在肩上的黑色外衣瞬间被雨水浸透,紧贴在雪白的衬衫上,勾勒出劲瘦而蕴含爆发力的腰背线条。
红黑的高马尾被打湿,几缕发丝粘在白皙的颈侧。她微微仰起头,赤金色的眼眸望向那翻涌着不祥铅灰色的天穹,瞳孔深处,一丝冰冷的神性余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僵的疲惫,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强行压制的眩晕。
“小心!”墨徵清冷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手中的“守月”扇下意识地张开半面,月华流转,试图在凤筱头顶撑开一小片无雨的区域。
然而,晚了。
或者说,这雨,本就是某种引子。
凤筱只觉得脚下那浸透了魔血与雨水的泥泞大地,仿佛瞬间变成了无底的漩涡。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混杂着血腥、贪婪、规则束缚与无尽疲惫的冰冷意志,如同来自九幽的巨手,猛地攫住了她的意识!
眼前墨徵担忧的脸、齐麟抱着玉盒的滑稽模样、卿九渊沉默靠近的身影、清晏按剑的警惕、火独明甩着破伞水珠的惫懒……所有人的面孔,连同那倾盆的暴雨、残破的关墙、弥漫的硝烟,都如同破碎的镜面,在眼前飞速旋转、扭曲、拉长!
……
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还有钱管事那带着一丝诡异回音的、仿佛从遥远地底传来的尖细嗓音:“英雄慢走……恭候大驾……”
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
【狼人杀,开始!】
冰冷、机械、毫无感情却又带着戏谑恶意的声音,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凿进凤筱的颅骨!
眼前不再是雨幕和废墟,而是那张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漆黑如万年玄冰的桌子!九盏人骨吊灯燃烧着幽绿的鬼火,将九张如同墓碑的高背椅和上面被冰冷镣铐禁锢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鬼魅!
齐麟的天蓝色的瞳在面具后燃烧着暴怒和一丝被“双面人”身份放大的狂躁;墨徵清冷的脸上是压抑的震惊和“内鬼”身份带来的阴鸷;卿九渊兜帽下的阴影里是无尽的焦虑与“阴阳心湖”的沉重;清晏素白面具后是恐惧与“狼人”血脉的躁动;沈惊堂麻木的脸上刻着弟弟惨死的仇恨;沈惊木……沈惊木的位置只剩下一摊刺目的新鲜血迹和残破的肢体!
小纤蜷缩着,灵魂重创昏迷;而她自己……膝盖处白骨森然,被荆棘刺穿,被绿光腐蚀,身体在“乌龟龙”的沉重标记和“闪光惊艳”的混乱毁灭力量中撕裂!
投票!处决!恶魔的灰烬!清晏在猩红激光中的汽化!卿九渊在时间牢笼中的永恒痛苦轮回!齐麟人格撕裂的惨嚎!规则反噬的毁灭光束!自插胸膛的魔爪!体内引爆的混乱湮灭风暴!规则被污染的警报!那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
一幕幕血腥、疯狂、绝望到极致的画面,如同失控的走马灯,以千百倍的速度在凤筱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疯狂闪回、叠加、碾压!
痛!灵魂被反复撕裂的痛!比膝盖露骨、比魔爪穿心更甚!
……
“呃啊——!”现实中,雨霏关的断壁残垣间,浑身湿透的凤筱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痛苦嘶鸣!她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恐怖的记忆碎片从脑子里抠出来!
湿透的红黑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雪白的衬衫紧贴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小灵芝!”
“笙笙!”
“凤姑娘!”
……
惊呼声瞬间被暴雨淹没。墨徵离她最近,一步抢上前,不顾她身上爆发出的一丝混乱而危险的气息,强横却又不失轻柔地扶住了她几乎要栽倒的身体。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和剧烈的颤抖。
“是精神冲击!极强的幻术残留!”时云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手中的规则手册飞速翻动,试图解析这无形的攻击。
朱玄手腕上的骨铃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嗡鸣,指向拍卖会场的方向:“源头……是那里!那个钱管事!他的气息……不对劲!带着强烈的梦境与精神操控的污染!”
“钱管事?!” 火独明眼中慵懒尽褪,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那柄破伞“唰”地收起,尖端指向会场,“本座去把他揪出来做成伞骨!”
“等等!”卿九渊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拉下兜帽,露出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会场入口,“看!”
只见倾盆暴雨中,那个圆球般的钱管事,正以一种极其狼狈又透着几分诡异的姿态,从会场门内“滚”了出来。
他脸上那谄媚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惊恐、怨毒和某种……被反噬的痛苦的扭曲表情。
“英雄!诸位英雄!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他挥舞着肥胖的手臂,声音尖利地穿透雨声,试图辩解,“是会场结界不稳,引动了地脉残留的魔念幻象……鄙人这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急于奔向众人“解释”,他脚下那价值不菲的锦缎长袍,被泥泞的血水和雨水浸透,变得无比沉重湿滑。就在他试图迈过一个被雨水淹没的小坑洼时——
“哧溜——!”
一声清晰无比的滑倒声!
……
钱管事那圆球般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如同一个被踢飞的巨大肉球,在众人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手舞足蹈地、带着一种荒诞的滑稽感,朝着旁边一根半埋在泥土里、断裂的、带着尖锐茬口的黑石关柱,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
“砰——!!”
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甚至短暂压过了滂沱的雨声!
“嗷呜——!”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从钱管事口中爆发!
他像一摊烂泥般瘫软在泥水里,双手死死捂住嘴巴,殷红的鲜血混合着雨水,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两颗沾着泥污和血丝的、白生生的门牙,就那样醒目地躺在他面前的泥浆里,被雨水冲刷着,显得格外讽刺。
“牙……我的牙……!”钱管事含糊不清地哀嚎着,剧痛和巨大的羞辱让他浑身抽搐,再也没了半分算计。
“……”刚刚经历了恐怖精神折磨的众人,看着眼前这极具反差的一幕,一时间竟有些无言。
齐麟抱着玉盒,目瞪口呆,半晌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崩……崩门牙了?!钱胖子,你这是……现世报啊?哈哈哈哈!让你搞鬼!”他的笑声在雨幕中回荡,冲淡了几分方才的凝重与惊悸。
自己种的恶果,自己吃!笑死我了,笑不活了,哈哈!谁让你这么恶毒呢?惹谁谁不好,非得来惹我们,活该,该你的!
墨徵扶着依旧在轻微颤抖的凤筱,看着钱管事那副惨状,清冷的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清晏默默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手。
火独明撇撇嘴:“啧,便宜他了。”
然而,就在这滑稽与血腥交织的雨幕中,就在众人心神被钱管事的惨状短暂吸引的瞬间——
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深沉、仿佛源自血脉深处、带着无尽疲惫与温暖旧梦的拉扯力,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
这一次,不再是血腥的牌局,不再是冰冷的规则。
……
是光。柔和而温暖的烛光。
带着淡淡药草清苦气的暖香。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咳嗽声。
凤筱的意识如同溺水之人,在经历了冰冷刺骨的深海与狂暴的漩涡后,猛地被拽入了一片温暖而粘稠的……港湾?
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重组。
不再是雨霏关的暴雨泥泞,不再是漆黑牌桌的幽绿鬼火。
这是一间陈设雅致、却处处透着清冷与药香的卧房。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窗棂上雕刻着精细的云纹,窗外似乎有细雪飘落。空气微凉,但室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
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前,坐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云锦袄裙,外罩一件浅杏色绣着疏淡兰草的半臂,身形纤细,甚至有些过分单薄。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支素净的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她正微微侧着头,用手帕掩着嘴,压抑地低咳着,肩膀随着咳嗽轻轻耸动,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她的眉眼极其温婉秀美,即使被病气侵染,也难掩那份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沉静。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和深深的疲惫。
虞衡兮。
墨徵的母亲,墨家的正室夫人。
……
床边,站着一个身姿挺拔如青松的少年。正是墨徵。他此刻身上不再是那身沾染血污和雨水、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衣袍,而是一袭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墨蓝色锦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气质清贵。
只是那清冷如玉的脸上,此刻所有的疏离与冷静都消失了,只剩下浓浓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他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修长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娘,药好了,您趁热喝。”墨徵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与战场上那个冷静分析局势、折扇破魔的他判若两人。
虞衡兮止住咳嗽,放下手帕,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看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一丝……愧疚:“徵儿,辛苦你了。娘这身子骨不争气,又让你担心了。”她的目光落在墨徵脸上,仔细端详着,仿佛怎么也看不够,“这次去雨霏关……没受伤吧?娘听说那边魔灾厉害得很……”
“没有,娘放心。”墨徵将药碗递到母亲手中,动作轻柔,“我很好。您别总操心这些,安心养病才是。”他避开了战场上的凶险,只报平安。
……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带着某种轻快与讨好意味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的脆响。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桃红色妆花缎褙子、梳着华丽高髻、容貌艳丽逼人的年轻妇人探进头来,正是墨风的宠妾,唐姝蓉。她身后还跟着两个身量颇高的少年,一个面容沉稳,目光内敛,正是沈惊堂;另一个则带着几分少年跳脱,是沈惊木。
两人都穿着簇新的锦袍,气色红润。
“姐姐,您今儿个气色看着好多了!”唐姝蓉的声音娇脆,带着一股甜腻的亲热劲儿,她扭着腰肢走进来,自顾自地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徵儿也在呀?真是孝顺。不像我们惊堂惊木,就知道在演武场瞎胡闹,一点不知道心疼人。”她嘴上嗔怪,看向自己两个儿子的眼神却满是得意。
沈惊堂和沈惊木规规矩矩地向虞衡兮行礼:“大娘。”又对墨徵点头:“二弟。”态度不算热络,但也算守礼。
唐姝蓉的目光扫过墨徵端着的药碗,夸张地叹了口气:“姐姐这病啊,总不见好,真是让人揪心。墨风也是,整日里念叨着,说你这身子骨弱,经不起风雨,连这次雨霏关大捷的庆功宴都特意交代了,让你安心静养,千万别劳神……”她这话听着是关心,字字句句却都在提醒虞衡兮病弱不堪、被丈夫冷落的事实。
墨徵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尖几乎要嵌入瓷碗。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冰冷怒意和深沉的痛楚。他清晰地感觉到母亲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温度似乎又凉了几分。
“有劳你们挂心了。”虞衡兮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并未听出话中机锋,只是那笑容落在墨徵眼中,苍白得让他心疼,“我这身子是老毛病了,不打紧。庆功宴是大事,自然该热闹些,我在这里听听风声就很好。”她轻轻拍了拍墨徵的手背,示意他不必在意。
沈惊木年纪小些,似乎有些不耐烦这沉闷的气氛,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小声嘀咕:“爹说今晚有醉仙楼的大厨来做席面,有好多好吃的呢……”
“闭嘴!”沈惊堂低声呵斥了弟弟一句,但看向拔步床方向的眼神,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传来一阵中气十足、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咳嗽声,以及一声恭敬的禀报声:“齐家的人到了,说是……来看望齐麟。”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唐姝蓉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兴味。虞衡兮微微蹙眉,担忧地看向墨徵。
墨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将药碗轻轻放在床边小几上,对母亲低声道:“娘,您先喝药,我出去看看。”他站起身,墨蓝色的袍角划过一道清冷的弧度,挺直了背脊,朝着门外走去。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凤筱的意识如同无形的幽灵,漂浮在这压抑而心酸的场景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墨徵身上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隐忍与孤独。这比狼人杀牌局上的刀光剑影,更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窒息。
然而,这窒息并未持续太久。
……
就在墨徵推开房门,即将踏入外面飘雪的庭院时——
一股截然不同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热烈、喧闹、甚至有些……吵嚷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墨家这方天地的清冷与压抑!
“麟儿!我的宝贝麟儿!快让娘看看!瘦了没有?黑了没有?受伤了没有?!哎呀这鬼天气冷的!”一个穿金戴银、打扮得如同移动珠宝展示架、却丝毫不显俗气反而透着泼辣爽利的美妇人,像一阵旋风般卷了进来,目标直指——
正抱着那个“雨霖夜魄”玉盒、一脸懵懂站在门廊下躲雨的齐麟!正是齐麟的母亲,百里泱。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武、却偏偏顶着一个被风吹歪了发髻、显得有些滑稽的中年男子,齐轩。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油光锃亮的食盒,浓郁的肉香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臭小子!听说你出息了?在雨霏关砍了不少魔崽子?行啊!没给老子丢脸!”齐轩的大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他几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齐麟肩膀上,差点把抱着玉盒的齐麟拍个趔趄。
“爹!娘!”齐麟被拍得龇牙咧嘴,却咧开嘴笑得像个二傻子,刚才的懵懂瞬间被见到父母的狂喜取代,“你们怎么来了?!哎哟!霸王肘子!爹!你真是我亲爹!”
他眼尖地看到了食盒,也顾不得玉盒了,随手往旁边墨徵怀里一塞:“玄哥拍来的石头!帮我拿会儿!”然后就像饿狼扑食般冲向那个巨大的食盒。
墨徵下意识地接住被硬塞过来的玉盒,温润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他看着眼前这完全不顾场合、吵吵嚷嚷、散发着食物香气和浓烈亲情的齐家三口,再看看自己身后那间弥漫着药味和压抑的卧房,以及门内神色各异的“家人”,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百里泱已经一把将齐麟搂进怀里,完全无视了儿子身上湿透的衣裳和泥点,心疼地揉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受苦了!瞧瞧这身上湿的!快进屋快进屋!娘给你带了新做的狐裘大氅!”她风风火火地就要拉着齐麟往墨家主屋闯。
齐轩则举着食盒,豪气干云地对院子里所有被这动静惊动的人,也包括刚走出来的墨徵、以及屋内的墨家众人,喊道:“诸位!诸位英雄!都别愣着了!打完了仗就该大口吃肉!我齐家带了醉仙楼最好的席面!还有三十年的陈酿女儿红!来来来!别客气!今儿个我老齐请客!庆祝咱家麟儿……呃,还有诸位英雄凯旋!哈哈哈!”
他的笑声爽朗,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豪迈,瞬间冲散了雨雪、或者说,此刻庭院里诡异地下着细雪的寒意和墨家弥漫的阴郁。
凤筱的意识漂浮在这一切之上。她看到齐麟在父母怀里笑得没心没肺;看到墨徵抱着冰冷的玉盒,站在温暖与清冷的交界处,背影孤寂;看到屋内虞衡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被这喧闹感染的、极淡的笑意;看到唐姝蓉撇着嘴,眼中满是嫌弃;看到沈惊堂沈惊木兄弟俩眼中流露出对那食盒香气的渴望;也看到……那价值五百万的“雨霖夜魄”,在墨徵手中,在齐家的喧闹和墨家的压抑之间,流转着静谧而微凉的星光。
……
这一切,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温暖与冰冷,喧嚣与死寂,亲情与疏离,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她意识中混乱地流淌。
就在这混乱与割裂感达到顶峰之时——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气的剧烈咳嗽,如同破碎的琴弦,猛地从拔步床的方向传来!
——是虞衡兮!
她咳得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指缝间,那方素白的手帕上,赫然洇开了一朵刺目惊心的……红梅!
“娘——!”
墨徵怀中价值连城的玉盒“啪”地一声跌落在地毯上,滚了几圈,停在角落。他所有的冷静、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清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带着无尽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转身,朝着那被咳血染红的床榻扑了过去!
那声呼喊,凄厉得划破了齐家带来的短暂喧闹,也撕裂了这层温暖旧梦的虚假面纱!
凤筱的意识猛地一沉!
如同从万丈高空坠落!
冰冷!刺骨的冰冷!伴随着真实的、砸在脸上的剧痛和满嘴的血腥味与泥腥气!
她猛地睁开眼!
赤金色的瞳孔中,残留着牌局的猩红、家族的压抑、咳血的刺目……最终,所有的幻象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眼前——
雨霏关。倾盆暴雨。
冰冷的泥泞。弥漫的硝烟与血腥。
以及……近在咫尺的,一根断裂的、带着尖锐茬口的黑石关柱。柱脚下,那个圆球般的钱管事正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巴,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在泥水里痛苦地抽搐、呻吟,两颗沾满泥污的门牙就躺在他脸旁。
……
而她,凤筱,正被墨徵紧紧扶着,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脱。她披着的黑色外衣早已滑落泥泞,雪白的衬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残留的锐利。红黑的马尾湿漉漉地贴在颈后。
墨徵扶着她手臂的手指,冰冷而用力,指节同样泛着白,他清冷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褪去的、属于梦中目睹母亲咳血时的惊悸与恐慌,那眼神复杂地落在凤筱苍白的脸上,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中绝望的自己。
旁边,齐麟抱着那个依旧完好的玉盒,脸上的傻笑僵住了,似乎还沉浸在父母带来的温暖幻梦里没回过神。
卿九渊、清晏、火独明、时云、朱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疑、担忧和后怕。
雨,还在下。
冰冷,真实。
梦中梦,层层剥落,留下的只有雨霏关焦土之上,一身狼狈、心有余悸的众人,和一个崩掉门牙、阴谋败露的跳梁小丑。
……
那顿“霸王肘子”,似乎依旧遥遥无期。而火独明最后那声叹息,仿佛穿透了所有虚幻的帷幕,在这真实的雨幕硝烟中,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