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叶苑的午后,阳光被层层叠叠的紫藤花架筛落,在地面投下摇曳婆娑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花香、草木的清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与机油混合的冷冽气息。蝉鸣藏在浓密的槐叶深处,拉长了调子嘶鸣,试图填满某种无形的寂静。
花架下,机枢盘膝坐在地上。
他深灰色的工装沾着几点新鲜的油污,如同勋章。那张被厚厚放大镜片遮住大半的脸庞,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
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正握着一柄细如毫发的刻刀,刀尖精准地在一块指甲盖大小、材质非金非玉、闪烁着幽蓝光泽的薄片上镌刻着。
那薄片上的纹路繁复到令人目眩,并非任何已知的符文,更像是某种生物体内最精密的神经网络被剥离拓印。
刀尖每一次落下,都带起极其细微、如同冰晶碎裂的“滋”声,幽蓝的碎屑飘散,在阳光里闪烁一下便湮灭无踪。他周身没有任何迫人的气势,只有一种纯粹工匠沉浸于创造时的专注与宁静,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与这方寸之间的精密世界无关。
脚步声轻轻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无声的韵律,停在花架边缘。
——空蝉。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近乎褪成月灰色的旧道袍,身形单薄,脸色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墨色的短发软软地贴在额角,几缕被汗水微微浸湿。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淡褐色的眼眸望着机枢手中那枚幽蓝薄片,眼神清澈而专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知事物的纯粹好奇。
“机枢前辈,”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身体虚弱而生的气弱感,“您在修复‘静心铃’的传导晶核吗?上次战斗的余波似乎让它内部的‘灵犀纹’偏移了三个微刻度的相位角。”
机枢手中的刻刀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只有一声极其轻微、仿佛从鼻腔里发出的“嗯”,算是回应。
那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
空蝉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他往前挪了一小步,蹲下身,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盈。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目光依旧追随着机枢那稳定到令人心悸的指尖动作。
“相位偏移会导致‘宁神波’在第七循环节点产生冗余震荡,干扰核心频率的稳定性。”空蝉的声音依旧轻缓,却清晰地点出了问题关键,“前辈您选择在‘幽昙晶’上直接重构‘灵犀纹’,而非替换整个晶核,真是精妙的思路。这样不仅能完美契合原有灵能回路,还能利用晶核本身的记忆特性,将冗余震荡转化为次级缓冲能量……好厉害。”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由衷的赞叹,淡褐色的眼眸在花架投下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清亮,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前辈高超技艺折服的少年学徒。
机枢镌刻的动作,在空蝉说出“次级缓冲能量”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万分之一瞬。那停顿短暂到如同错觉。他戴着厚镜片的头颅依旧低垂着,专注于指尖的方寸之地。只有他握着刻刀的手指,指关节边缘,因为瞬间的、难以察觉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随即,刻刀再次落下,精准地在幽蓝薄片上划过一道流畅而玄奥的弧线。
“嗯。”又是一声更低的鼻音。算是认可,或者只是示意听到了。
空蝉的唇角,在机枢看不到的角度,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一闪而逝,快得如同花影的摇曳。他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蹲在旁边,像一个最合格的观众,屏息凝神地欣赏着大师的表演。
午后的阳光穿过紫藤花串,在他苍白清秀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专注的神情,显得格外纯良无害。
一片边缘带着锯齿的紫藤花瓣,无声无息地从花串上飘落。
它打着旋,悠悠荡荡,朝着机枢手中那枚即将完成的幽蓝薄片落去。
就在花瓣即将触碰到薄片的瞬间——
空蝉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呼吸般自然地向内蜷缩了一下。
“嗡……”
一股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空间涟漪,以他指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荡漾开。
……
那枚飘落的紫藤花瓣,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极其温柔地托住,又如同被投入了一个独立于现实之外的、微小的空间泡里。
它下落的轨迹发生了极其精妙的偏折,擦着机枢专注工作的手背,轻飘飘地落在一旁堆积的工具箱上,没有惊起一丝尘埃,更没有打扰到那精密镌刻的分毫。
机枢镌刻的动作没有丝毫被打断。
仿佛这花瓣的偏折,只是午后微风一次再自然不过的恶作剧。
但就在花瓣落下的同时。
空蝉那双清澈的、淡褐色的眼眸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光影、无声的呓语,在他瞳孔深处飞速闪现、湮灭。
他的指尖,在膝上那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上,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极其玄奥的轨迹,极快地点动了七次。
随着他指尖无声的点动,一串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空间泡泡,无声无息地在他掌心上方凝聚、浮现。
这些泡泡只有米粒大小,表面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内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映照着极其短暂而奇异的景象:
一瞬是花架上垂落的紫藤花串在无风自动;
一瞬是机枢手中那枚幽蓝薄片上某个极其复杂的纹路节点被放大、解析;
一瞬是远处槐树浓荫下,青靡指尖流淌的生命灵光在草木脉络中穿行的轨迹;
甚至还有……一只通体漆黑、复眼闪烁着幽红光芒、形如蜘蛛的微型机关兽,正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一片巨大的、脉络如同血管般搏动的叶片阴影之下!
……
这些景象破碎、跳跃、如同梦的碎片。
而在这些碎片光影闪烁的间隙,几个极其轻微、带着奇异空间震颤感的音节,如同梦呓般,从空蝉微微翕动的唇间无声溢出:
“Shalun’e vey’dra, aesh i’lun……”
“Ley’via ond’rr……mneira……”
声音低微得如同叹息,融入蝉鸣与风声,无人察觉。
机枢镌刻的动作终于完成。他放下刻刀,布满老茧的手指捏起那枚幽蓝薄片,对着阳光。
薄片上繁复的纹路流淌着幽蓝的光晕,完美无瑕,散发着稳定而内敛的能量波动。
他依旧没有看空蝉。只是将那枚修复好的薄片,极其精准地嵌入旁边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巧、如同古钟般的青铜铃铛内部。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能涤荡灵魂的清音,从铃铛内部传出,瞬间扩散开来。
庭院里那些因之前纷扰而显得有些躁动的草木,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拂过,瞬间变得更加沉静舒展。
空蝉淡褐色的眼眸里,适时地流露出纯粹的赞叹和欣喜:“成了!‘静心铃’的‘宁神波’比之前更精纯稳定了!机枢前辈,您真是太厉害了!”他由衷地赞叹道,声音里带着少年人毫不作伪的敬佩。
机枢将修复好的青铜铃铛放在一旁,动作沉稳。他终于微微侧过头,那厚厚的放大镜片转向空蝉的方向。镜片后,看不清他的眼神。
“嗯。”依旧是那声平板无波的鼻音。
他沾满油污的手指,却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顺手清理工具般,在身旁工具箱的金属表面,快速地、以某种特定节奏,叩击了三下。
“嗒。嗒。嗒。”
声音轻微,如同雨滴落在青石。
……
空蝉清澈的眼眸里,笑意更深了。
他扶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身形依旧带着几分单薄和虚弱。
“前辈您忙,我去看看青靡前辈那边需不需要帮忙照看花草。”他语气轻快地说道,如同一个急于去完成老师布置功课的勤勉学生。
机枢没有再回应,只是重新拿起一枚未完成的齿轮零件,再次埋首于那冰冷的金属世界,仿佛刚才的一切交流从未发生。
空蝉转身,朝着庭院另一侧、青靡所在的花圃走去。他脚步不快,甚至有些虚浮。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上,落在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肩背上,显得干净又纯粹。只有在他经过那片巨大的、脉络如同血管般搏动的灵植叶片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淡褐色的眼眸,极其自然地、如同欣赏风景般,扫过叶片下方那片深沉的阴影。
阴影里,空无一物。
空蝉的唇角,那抹纯良无害的笑意,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丝。他收回目光,继续朝着花圃走去,步伐依旧轻缓,仿佛只是庭院午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静温和的少年。
紫藤花架下,机枢手中的刻刀在齿轮上划过,发出稳定的“滋”声。阳光透过花。影,在他沾满油污的工装上跳跃。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在厚镜片的遮掩下,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分。
……
一切,平静而有序。
仿佛刚才那无声的梦语、那偏折的花瓣、那叩击的暗号、那叶片下的阴影……都只是这宁静午后的、无人留意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