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翁德里斯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曾经繁华的城池化作连绵的焦土与断壁残垣,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与某种更深沉的、如同大地哭泣般的焦糊气息。巨大的骸骨如同森白的墓碑,散落在坍塌的城墙与破碎的街道之间,无声诉说着这场席卷大陆的浩劫。风卷起灰烬,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广场,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虚数织叶者的队伍,在沉默中穿行于这片巨大的伤疤之上。
……
凤筱走在最前,绀青星穹袍在血色夕阳下流淌着内敛而沉重的辉光,如同承载着这片土地的哀伤。赤黑渐变的长发失去了几分战场上的狂放,发梢沾染着难以洗尽的烟尘,唯有发辫间缠绕的红线,与那几朵小小的、洁白的木槿草花,在暮色中依旧顽强地绽放着纯净的生命力。狐耳上的双蝶结微微垂落,如同疲惫的蝶翼。她赤瞳平静,倒映着满目疮痍,额间隐没的“赦”字金印仿佛也沉淀了几分沧桑。
卿尘烟如同沉默的影壁,紧随其后,玄色劲装融于暮色,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可能的危险与潜藏的崩坏能波动。
云仙衡怀抱着仅存的《万卷书》残页,琉璃般的瞳孔映照着废墟,疲惫中带着近乎偏执的解析欲,仿佛想从这片破碎中榨取出最后的秩序与答案。聆风紧紧跟在她身侧,碧绿的瞳孔残留着惊悸,像受惊的小鹿,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颜如玉娇媚的脸上蒙着一层洗不去的灰暗,她不再试图整理仪容,只是将一块最大的星盘碎片紧紧贴在胸口,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夜昙的身影在残垣断壁的阴影间若隐若现,瞳孔如同冰冷的探测器,扫视着有价值的遗落之物,破烂的燕尾服下摆无声拂过焦土。刻炎扛着他那柄巨大的烬炎剑,赤瞳中燃烧的怒火被一种沉甸甸的、无处发泄的憋闷取代,每一步都踏得地面闷响。
齐麟和墨徵并肩而行,气氛沉闷。齐麟烦躁地踢开脚边的碎石,墨蓝色的长发被风吹乱,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担忧与对沈惊木的记挂。墨徵则异常沉默,手中紧攥着守月折扇,眼眸低垂,紧抿的薄唇透着一丝生人勿近的冷硬,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沈惊木那句“等哥回来”和决绝的背影,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
队伍在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前行,只有脚步声和风卷灰烬的呜咽。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如同穿行在巨大坟墓中的幽灵。
……
暮色渐深,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火焰,挣扎着舔舐西天的云层。
队伍在一处相对开阔、却也被战火严重摧残的广场边缘短暂停下休整。广场中央,一座巨大的、象征翁德里斯勇气的战士雕像只剩下半截残躯,断裂的巨剑斜插在焦黑的基座上。
就在这片暮色四合、众人疲惫倚靠断壁休憩之时,一道墨绿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孤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
是青蘼。
他并未走向任何同伴,也未寻找休憩之所,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步履沉重而缓慢,朝着广场西北角一片被巨大的怪兽骸骨阴影笼罩的偏僻角落走去。
那里,新添了两座简陋到近乎潦草的坟茔。
没有墓碑,没有铭文,甚至没有像样的土堆。只是在一片被神火凤凰余威强行净化、结晶化的焦黑土地上,用附近散落的、尚未完全熔融的金属残片和崩坏兽的碎骨,勉强堆叠出两个微微隆起的轮廓。金属碎片在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光,兽骨则透着森然的惨白。
左边那座,金属碎片更多些,扭曲变形,隐约还能看出一些齿轮和管道的轮廓,无声诉说着其主人生前的形态——机枢。
右边那座,则以焦黑碳化的碎骨为主,形态扭曲模糊,散发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死寂气息——空蝉。
两座坟茔孤零零地矗立在巨大的骸骨阴影下,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卑微的尘埃。晚风卷着灰烬,打着旋儿掠过坟头,发出如同叹息般的低鸣。
青蘼在坟前三步处停下脚步。
暮色将他墨绿的身影涂抹得更加深沉,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他周身那翻涌不息的悲伤死气,此刻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他。他低垂着头,墨绿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他沉默地站着,仿佛一尊在暮色中渐渐石化的雕塑。
……
许久,许久。
久到最后一缕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清冷的月光如同寒霜般洒落,给这片焦土废墟镀上一层凄凉的银辉。
——青蘼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重,弯下了腰。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他从怀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了几朵花。
并非娇艳的玫瑰,也非清雅的百合。
而是几朵小小的、在战火缝隙中顽强采撷来的、边缘有些蔫黄的野菊花。花瓣细碎,颜色是暗淡的鹅黄,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草的坚韧。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朵野菊花,轻轻放在两座简陋的坟茔前,左边机枢的金属坟头放了两朵,右边空蝉的骨殖坟头也放了两朵。
小小的黄花,在这片冰冷、死寂、充斥着金属与骸骨的焦土坟茔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刺眼地昭示着生命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青蘼维持着蹲姿,墨绿的眼瞳透过散落的发丝,死死盯着那几朵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的小花。他周身凝固的死气开始剧烈地翻涌、沸腾!无数枯死的藤蔓虚影不受控制地从他脚下破土而出,疯狂地缠绕、生长,又瞬间化为灰烬飘散!周而复始,如同他此刻被剧烈撕扯、找不到出口的内心风暴!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喘从他喉咙深处溢出。
……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在寂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笑声渐歇,化作一声沉重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他缓缓抬起头,墨绿的眼瞳在月光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灰色的雾气在其中疯狂旋转。他死死盯着那两座简陋的坟茔,声音低沉、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铁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刻骨的痛苦:
“如果没有杀神……”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质问,仿佛在问坟中人,也仿佛在问这无情的天地。
“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机枢冰冷的金属坟茔,又掠过空蝉那扭曲的骨殖坟堆。
“也不会……”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枯死的藤蔓虚影瞬间暴涨又化为飞灰!
“到达此地吧?”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控诉!控诉那高高在上、操纵命运、播撒绝望的罪魁祸首!
吼声在空旷的废墟广场上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在断壁上的夜鸦,发出几声凄厉的“呱呱”声,扑棱着翅膀飞向更深的黑暗。
吼声过后,是更加死寂的沉默。
青蘼剧烈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周身的死气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枯死的藤蔓虚影也不再疯狂生灭。他眼中的死灰色雾气依旧浓重,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释然?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那两座坟茔,低下了他那颗总是被悲伤死气笼罩的头颅。长发滑落,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安息吧……”
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带着一种穿越了所有恩怨情仇、所有背叛与毁灭后的、最深沉的疲惫与……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谬的……
——兄弟。
这个词,轻如鸿毛,却重逾千钧!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青靡死寂的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也狠狠撞在了远处悄然驻足、隐藏在巨大战士雕像残骸阴影中的众人心头!
颜如玉猛地捂住嘴,第躯剧颤,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她看着青蘼那低垂的、充满了无尽悲怆与复杂情谊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破碎星盘中那些纠缠难解、最终走向毁灭的星辰轨迹!
聆风碧绿的瞳孔剧烈收缩,死死抓住云仙衡的衣角,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夜昙瞳孔在阴影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
刻炎握紧了巨剑剑柄,赤瞳中燃烧的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哀取代。
墨徵紧抿着唇,凤眸低垂,攥着“守月”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齐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骂了一句什么,别过头去。
卿尘烟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沉重。
青蘼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在向过往告别,又仿佛在进行着某种无声的忏悔。夜风卷起他墨绿的发丝,拂过那几朵在坟前微微摇曳的野菊花。
……
良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烙印在冰冷的月光里:
“多亏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重量与意义。
“凤筱……”
“弑神……”
“弑神”二字出口的刹那!
……
一股无法形容其煌煌神威的气息,如同沉眠的太古星辰骤然苏醒,轰然降临这片被悲伤笼罩的墓地角落!
清冷的月光瞬间被夺目的光芒取代!并非炽烈的阳光,而是流淌着星砂银轨迹与薄柿红霞光的——绀青星辉!
青蘼猛地抬头!
只见凤筱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不远处,背对着他,面向那两座简陋的坟茔。
她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仅仅是存在于此!
绀青星穹袍无风自动,其上流淌的星砂银光如同活了过来,在夜色中勾勒出浩瀚星河的轨迹!薄柿红的纹路如同燃烧的霞光,驱散了墓地的阴寒!赤黑渐变的长发在神性光辉中狂舞,发间的银蝶星河与紫金蝶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如同真正的星辰与神蝶降临!缠绕着红线与洁白木槿花的发辫在神光映照下,红得刺目,白得圣洁!狐耳上的双蝶结仿佛化作了神之羽翼,傲然挺立!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她额间!
那枚象征着“赦罪”与“天簵”本源的——“赦”字金印,此刻并未隐没,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凝实、煌煌如日!金印周围,无数细密的、流淌着宇宙至理与命运长河的银色符文凭空浮现、环绕、组合,顷刻间化作一方缓缓旋转的、覆盖了整个墓地天空的——玄天仪·周天星轨虚影!
星盘浩瀚,星轨流转!金之白、木之青、水之蓝、火之赤、土之黄、风之苍、光之耀、暗之渊、空之银——九颗星辰宝石在星盘边缘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闪烁!一股浩瀚、苍茫、凌驾于诸天星斗运转、执掌命运长河的无上意志,如同实质的天宪,轰然压下!
……
在这股意志面前,青蘼周身翻涌的死气如同遇到了绝对克星,瞬间冰消瓦解!那几朵坟前的野菊花,在神光照耀下,非但没有枯萎,反而如同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蔫黄的花瓣瞬间舒展、挺立,散发出纯净柔和的微光!
凤筱并未转身,只是微微侧首,赤色的桃花眼在星轨神光的映衬下,如同燃烧的宇宙之眼,平静地扫过那两座简陋的坟茔,也扫过了青蘼脸上残留的震惊与悲怆。
她的目光,最终投向那轮悬挂在星轨虚影之上的、清冷的明月。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高踞于骸骨王座之上、播撒终焉与绝望的身影。
然后,她缓缓开口。
声音不再清冷,不再漠然,而是带着一种穿透万古星穹、宣告着最终审判与绝对力量的、无上的威严与绝对的自信!每一个音节都引动着周天星轨的共鸣,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在翁德里斯寂静的夜空,也狠狠砸在每一个目睹此景之人的灵魂深处!
“安息?”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致狂傲、睥睨诸天的弧度,赤瞳深处,那点星烬之火仿佛点燃了整个宇宙!
“真正的安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撕裂夜幕的惊雷!
“唯有——”
“弑尽诸神!”
“方得——”
“永宁!”
“弑尽诸神,方得永宁!”
八个字,如同八道开天辟地的神雷,狠狠劈在青靡的心头!劈碎了那沉重的悲伤死气!劈开了那绝望的迷雾!也劈在了远处所有虚数织叶者成员、乃至这片饱受蹂躏的大地之上!
青蘼墨绿的眼瞳中,那浓重的死灰色雾气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瞬间消融、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绝对力量与绝对信念点燃的——震撼与明悟!他看着凤筱那沐浴在星轨神光中、如同执掌刑律的至高神只般的背影,看着那两座在神光下仿佛也被“赦免”了罪孽、归于平静的简陋坟茔,看着那几朵在神性光辉中倔强绽放的野菊花……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悲恸、释然、以及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洪流,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名为“悲伤”的堤坝!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凤筱那沐浴在星轨神光中的背影,也对着那两座简陋的坟茔,深深地、深深地——
——鞠了一躬!
……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翁德里斯的焦土废墟之上,也流淌在青靡低垂的脊背和那几朵在神性余晖中微微摇曳的野菊花上。
——凤筱并未回头。
她只是缓缓收回了目光,周身的星轨虚影与那煌煌如日的“赦”字金印渐渐隐没。绀青星穹袍的光芒也内敛下去,恢复了夜色的深沉。
她抬步,朝着翁德里斯王都的方向,再次迈出了脚步。
步履沉稳。
背影如山。
赤瞳深处,那点名为“弑神”的星烬之火,在月光下无声地、永恒地燃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