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的罡风如同亿万把淬毒的冰刃,疯狂撕扯着卿九渊的神魂与躯壳。意识被拖拽着,在光怪陆离、破碎颠倒的甬道中沉浮、翻滚。
属于魔尊的冷酷、属于慕玹阁阁主的深沉算计、还有那浸透了背叛与血腥的万年孤寂……所有坚硬的外壳都在这种超越认知的伟力下寸寸剥落,露出底下最原始、最脆弱、也最疼痛的内核。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被这混乱彻底碾碎、归于虚无的刹那——
“嗡……”
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宁静感,如同春日初融的雪水,毫无征兆地包裹了他。
刺耳的罡风嘶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熟悉的、令人心安的低语,伴随着清雅悠远的琴音,丝丝缕缕,如同最温柔的蛛网,将他破碎的意识轻轻拢住。
卿九渊……不,此刻,他只是一个名叫昀奕的孩子。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帘。
……
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晕,带着暖融融的金黄色调。鼻尖萦绕的,不再是魔界深渊的硫磺与血腥,也不是慕玹阁常年弥漫的冷冽檀香,而是一种极其清雅、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兰芷幽香,混合着阳光晒过锦缎的温暖味道。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铺着柔软云锦的矮榻上。
触目所及,是雕琢着繁复而灵动的仙鹤祥云纹路的紫檀木窗棂。
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玉兰花,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洒落进来,在光洁如镜的乌金石地面上跳跃。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如同金色的星屑。
这里是……
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奕儿醒了?”一个温柔得如同春日暖泉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在他身侧响起。
卿九渊……昀奕猛地转过头!
视线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
那双眼眸,清澈明亮,如同最上等的墨玉,盛满了全天下最温柔的星光。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妩媚,此刻却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慈爱与关切。
她的面容并非绝艳倾城,却有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如同水墨画般的清雅韵致。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素雅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边。
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宫装,宽大的衣袖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正轻轻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凤悠。
——他的娘亲。
一个早已在记忆中褪色、却从未真正淡去的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穿了他万载寒冰筑就的心防!
“娘……?”昀奕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又混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小小的、带着婴儿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想要去触碰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却触之即散的容颜。
指尖却在距离那温润脸颊一寸之处,猛地顿住,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泡影。
“怎么?睡迷糊了?”凤悠莞尔一笑,那笑容如同初绽的玉兰,瞬间点亮了整个空间。她自然地伸出手,没有去碰昀奕顿在半空的手指,而是极其温柔地、用指腹轻轻拂去他额角因睡梦而沁出的细汗,动作熟稔而自然。
“瞧瞧这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定是梦见什么好吃的了?”
那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触碰,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昀奕所有的防备和理智!巨大的酸楚混合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眼眶!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泣音,从他紧咬的唇间溢出。
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砸落在柔软的云锦被褥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不是梦。
这温度……这气息……这眼神里的温柔……不是梦!
他猛地扑进凤悠的怀里,小小的手臂死死地环住娘亲的腰,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兰芷幽香和阳光味道的柔软衣襟里,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饱含着万载孤寂的委屈,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被命运玩弄的愤怒,以及此刻失而复得、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巨大幸福!
“娘!娘!娘……”他一声声地唤着,如同迷路太久终于归巢的雏鸟,泣不成声,只有这个字能宣泄他心中滔天的情感。
凤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涌上更深的心疼与怜爱。她以为孩子只是做了噩梦,连忙放下手中的绣绷,那上面似乎是一只未完成的、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她将昀奕小小的身体更紧地搂在怀里,一只手温柔地、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则安抚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好了好了,奕儿不怕,娘在呢。只是个梦罢了,醒了就好了。娘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好不好?”她低头,将温软的脸颊轻轻贴在昀奕哭得颤抖的头顶,感受着孩子真实的体温和依赖,眼中也泛起一丝晶莹的泪光,嘴角却带着满足的笑意,“瞧瞧,都哭成小花猫了。待会儿让你父皇瞧见,又该心疼了。”
……
“父皇……”昀奕埋在娘亲怀里,抽噎着重复着这个词,心脏再次被重重一击。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沉稳而富有磁性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恭敬的通报:“神王驾到——”
珠帘轻响,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迈步而入。
来人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着威严的龙纹,却掩不住通身清贵儒雅的气质。
面容俊美无俦,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威严,但当他目光触及榻上相拥的母子时,那层冰封般的威严瞬间融化,如同春阳照雪,只剩下无尽的温柔与宠溺。
——卿尘烟。
他的父皇。那个在他记忆深处,最终被权力与猜忌蒙蔽、变得冷漠疏离,却也曾将他捧在掌心、视若珍宝的父亲。
“这是怎么了?朕的小奕儿,谁惹你哭了?”卿尘烟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快步走到榻边。他并未第一时间去抱昀奕,而是先俯身,极其自然地在凤悠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充满爱意的吻,然后才看向埋在妻子怀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脑袋的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他伸出宽大温暖的手掌,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昀奕脸上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跟父皇说说,可是宫人伺候不周?还是课业太难了?告诉父皇,父皇替你出气。”那语气里的纵容与偏袒,毫无保留。
昀奕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了许多、眉眼间没有丝毫阴霾、只有纯粹宠溺的父皇的脸。
记忆里那张被权力腐蚀、布满猜忌和失望的冷漠面孔,与眼前这张温柔含笑的脸庞重叠、撕扯,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荒诞感与……灭顶的酸楚。
“父……父皇……”他哽咽着,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了卿尘烟抚在他脸上的那只大手,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那手心的温度,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几乎要将他万年来早已冰封的心脏烫伤。
……
“好了,阿尘,别吓着孩子。”凤悠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将昀奕往怀里又拢了拢,一只手温柔地覆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脸上带着母性的光辉和一丝狡黠的笑意,“我们奕儿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才不会为小事哭鼻子呢。定是……定是知道娘亲肚子里的小妹妹快来了,高兴得哭了吧?”
小妹妹……笙笙……凤筱、小七……
昀奕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顺着娘亲的手,看向那微微隆起的、孕育着他至亲妹妹的地方。一股更加汹涌复杂的情绪席卷了他——
是期待,是守护的决绝,是知道她未来命运却无力改变的痛楚,更是此刻能亲眼见证她即将到来的、巨大的庆幸!
……
就在这温情脉脉、几乎要让昀奕彻底沉溺的时刻——
“启禀神王,皇后,秦侍卫求见,说是小殿下昨日要的蝈蝈笼子编好了。”内侍恭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
秦……侍卫?
昀奕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警惕、复杂和一丝隐秘悸动的情绪,瞬间冲淡了方才的温情。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珠帘再次被掀开。
一个穿着玄青色劲装的少年身影,逆着门外明亮的日光,走了进来。
少年身形挺拔如修竹,面容尚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却已能窥见未来惊心动魄的俊朗轮廓。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狭长深邃,瞳仁是罕见的、如同上好松烟墨般的纯黑色,此刻低垂着,掩去了所有情绪,显得沉静而内敛。他的气质干净利落,如同刚刚淬炼出的宝剑,锋芒隐于鞘中,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锐气。
——秦鹤。
……
那个后来……在魔界深渊中,与他并肩作战多年,任由卿九渊使唤的“鹤”,是那束在战场中发出的琥珀色的光芒。
那个在他最黑暗岁月里,既是唯一的依靠,也是最深沉的枷锁的人!
此刻的秦鹤,还只是一个少年侍卫。
他手中托着一个用细密金丝草精巧编织的蝈蝈笼子,里面似乎还关着一只碧绿油亮的蝈蝈,正发出清脆的鸣叫。
他走到殿中,距离凤榻几步远的地方,单膝跪地,姿态恭谨,声音清朗平静:“卑职秦鹤,参见神王,参见皇后。小殿下昨日吩咐的笼子,卑职已编好。”
他的目光低垂,并未直视榻上的昀奕。
……
然而,就在他跪下的瞬间,那低垂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似乎极其快速地扫过了昀奕那张哭得通红、还带着泪痕的小脸。
昀奕的心,如同被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
就是这一眼!
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了然?
以及一种……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再次相遇的、深沉如渊的复杂情绪!那绝不是属于一个普通侍卫看小主子的眼神!
——他知道了!
昀奕的呼吸瞬间屏住!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脊椎攀爬而上!这个秦鹤……他也记得!他也从那个混乱的、充满背叛与绝望的未来,回到了这个时空!
……
秦鹤将蝈蝈笼子恭敬地举过头顶。
卿尘烟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内侍接过。
凤悠则温柔地笑道:“秦侍卫有心了。奕儿,还不快谢谢秦侍卫?”
昀奕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秦鹤,小手在宽大的衣袖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张了张嘴,试图像记忆中那个骄纵的六岁小太子一样,用稚嫩的声音道谢。
然而,发出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年龄不符的沙哑和紧绷:
“……谢、谢过秦侍卫。”
秦鹤闻言,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
那双纯黑如墨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迎上了昀奕审视、警惕、又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目光。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秦鹤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笑容淡得如同水面涟漪,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的目光在昀奕哭红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沉重而炽热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垂下了眼帘,恢复了那副恭谨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抹诡异的笑意从未发生。
……
“小殿下喜欢便好。”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只有昀奕知道,那平静之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他们之间那跨越了时空与身份、作为对方的依靠,对方的左膀右臂……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在这个阳光温暖、玉兰盛开的宫殿里,以一种最猝不及防、也最令人心悸的方式……
悄然重启。
……
昀奕小小的身体僵硬地靠在娘亲温暖的怀里,看着地上那个沉静跪着的少年身影。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秦鹤玄青色的衣料上,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轮廓。
那低垂的眉眼,那平静无波的神情,此刻在昀奕眼中,却比魔界最深沉的黑暗,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般的窒息与……隐秘的悸动。
娘亲温柔的抚慰还在耳边,父皇宠溺的目光依旧温暖,妹妹在娘亲腹中安静地生长……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天堂近在咫尺。
……
而那个代表着未来无尽纠缠与深渊的人,也如同一个无声的阴影,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