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至刚过,翁法罗斯的日头便显出几分不讲道理的毒辣。织叶苑的庭院里,花草被晒得蔫头耷脑,连青蘼催生出的那片顽强灵草都卷了叶边儿。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弥漫着草木蒸腾出的、混合着泥土微腥的浓郁气息。蝉鸣藏在浓密的槐叶深处,拉长了调子嘶鸣,更添几分燥意。
庭院一角,那株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老槐树投下大片浓荫,成了难得的清凉所在。树根虬结盘绕,形成天然的座位。
此刻,一个身影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空蝉。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近乎褪成月灰色的旧道袍,料子轻薄,袖口和衣摆磨损得起了毛边。身形瘦削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墨色的短发软软地贴在额角,几缕被汗水浸湿,更显得他年纪小。他安静地蜷坐在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低垂着头,只露出半截线条清秀却没什么血色的下巴。
他的存在感低得惊人。若非刻意寻找,目光很容易就从他身上滑过去,仿佛他只是树影的一部分,或是地上投下的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阴凉。
然而,若有人能凝神细看,便会发现他低垂的眼睫下,那双淡褐色的、如同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眸,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那双手指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此刻正灵巧地翻动着,如同在编织无形的丝线。
随着他指尖无声的律动,一串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空间泡泡,凭空在他掌心上方凝聚、浮现。
这些泡泡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内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映照着破碎而奇异的光影:一瞬是书阁穹顶旋转的星图碎片,一瞬是颜如玉星盘上掠过的粉紫流光,一瞬是刻炎臂铠上熔岩冷却的暗红纹路,甚至还有聆风那破风扇柄搅动的微弱气流旋涡……仿佛是他不经意间,从周围的空间里“截取”下来的、无人留意的瞬间风景。
泡泡无声地诞生、漂浮、又无声地破灭,化作点点细碎的、带着微凉空间波动的星屑,消散在槐树浓荫下的微尘里。他乐此不疲,仿佛这是独属于他的、无人打扰的小小游戏。偶尔,一个泡泡里会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淡得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烟。
槐树的浓荫隔绝了大部分燥热与喧嚣。虚数织叶者们此刻分散在庭院各处,各自寻了阴凉地儿躲懒。
……
云仙衡坐在离槐树不远的一张石桌旁,石桌上摊开着一卷流动着金光的“规则帛书”。她指尖金光流淌,正试图修复一段关于“梦魇能量潮汐周期”的破损记录。
神情专注,清冷的侧颜在树影斑驳下显得有些不近烟火。汗水浸湿了她鬓角几缕发丝,她也浑然不觉。
颜如玉则占据了石桌另一侧,慵懒地倚在铺了冰玉竹席的躺椅上。她换了一身轻薄的烟霞色纱裙,裙摆迤逦在地,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柄小巧的、绣着并蒂莲的团扇。
指尖粉紫色的星盘悬浮在面前,但推算的内容显然不是正事,星辉流转间,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头戴玉冠的男子虚影。她媚眼如丝,红唇微勾,对着那虚影无声地啜饮了一口冰镇梅子饮,姿态撩人又惬意。
刻炎则毫无形象地躺在槐树另一侧的草地上,枕着自己修复好的暗金臂铠。他赤膊着上身,露出结实精悍、同样布满新旧伤痕的肌肉,琥珀色的眼瞳眯着,对抗着穿透叶隙的刺目阳光。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百无聊赖地嚼着,时不时对着头顶的浓荫吹口气,试图惊走扰人的蝉。
聆风则蹲在庭院角落一个蓄满清水的石缸边,手里拿着机枢给他改良过的、能扇出稍大风力的“二阶破风扇”,正对着水面猛扇,试图制造点凉风,顺便欣赏自己倒映在水波中、被风扇得头发乱舞的“英姿”。碧绿的眼珠里满是自得其乐。
弦歌如同一个没有温度的影子,抱弓静立在庭院通往内室的门廊阴影深处,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星弓冰冷的金属光泽偶尔一闪。
就在这时,织叶苑的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打破了庭院午后昏昏欲睡的宁静。
凤筱扛着她的青筠杖,一马当先地走了进来,赤色的桃花眼被阳光刺得微微眯起,嘴里不满地嘟囔着:“热死我了!这鬼天气!比那破代孕的地方的污秽还让人烦躁!卷君!卷君!你这边有冰镇的东西没有?可以给小太爷来一打吗?”她大大咧咧的声音在安静的庭院里格外有穿透力。
紧随其后的是清晏。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青色劲装,但额前那两缕标志性的“龙须刘海”被汗水打湿了,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手里拿着个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琉璃般的杏眼好奇地打量着庭院,看到颜如玉时眼睛一亮:“玉衡姐!你这梅子饮看着不错!还有没有?分本姑娘点!”说着就蹦跳着朝颜如玉那边跑去。
卿九渊无声无息地跟在凤筱身后半步,玄衣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和热量,在这酷暑中显得格外清爽、或者说阴凉?
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庭院,在槐树浓荫下微微一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又很快移开,最终落在云仙衡身上,微微颔首示意。
齐麟小心翼翼地扶着墨徵走了进来。
墨徵脸色依旧苍白,气息比之前平稳了些,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清瘦的身体大半重量倚在齐麟身上。
齐麟天蓝色的眼眸里满是关切,动作轻柔地护着他,一边低声问:“墨徵,还好吗?要不要先坐下?”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寻找合适的阴凉地儿。
沈惊堂和沈惊木走在最后。
沈惊堂身形挺拔,面色沉稳,深邃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环境,带着护卫者的警觉。沈惊木则像只精力旺盛的小豹子,虽然也热得满头汗,但眼神依旧明亮好奇,东张西望,看到刻炎躺在地上,还咧嘴笑了笑。
……
——虚数织叶者们纷纷抬头。
“小太爷,火气别那么大嘛,心静自然凉。”颜如玉慵懒地回应凤筱,指尖星盘一转,那模糊的男子虚影散去,对着清晏招招手,“来来来,清晏丫头,姐姐这有冰镇的,管够!”她变戏法似的又从阴影里摸出一个玉壶。
云仙衡被打断,指尖金光微顿,抬眼看向凤筱,清冽道:“冰窖在东北角,自取。规则帛书修复中,勿扰。”言简意赅,目光又落回流动的金光上。
刻炎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继续跟阳光和蝉较劲。
聆风倒是热情地挥了挥他的破风扇:“哟!小祸水!齐麟!墨徵!惊堂!小木头!热吧?来来来,我这有风!”说着,卖力地对着众人方向扇了几下,可惜风力微弱,只扬起一点微尘。
弦歌在阴影里,毫无反应。
槐树下,空蝉在院门被推开、人声涌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指尖正在凝聚的一个泡泡“啵”地一声轻响,提前破灭了。他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整个人往树根和浓荫里又缩了缩,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进树皮的缝隙里。
指尖凝练空间泡泡的游戏也停了下来,双手安静地交叠放在膝上,呼吸都放轻了,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淡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如同受惊的小鹿。
——然而,意外总在不经意间发生。
……
沈惊木年纪最小,好奇心最盛,又热得难受,一进院子就东张西望寻找最凉快的地方。他一眼就瞄中了槐树下那片最浓最深、仿佛能隔绝一切暑气的阴影。
“哇!那边树荫下肯定凉快!二哥,麟哥,我们去那儿坐!”沈惊木欢呼一声,拉着沈惊堂的袖子,又招呼着齐麟和墨徵,就兴冲冲地朝着老槐树跑来。
他跑得急,加上槐树根系盘绕,地面并不平坦。就在他快要冲到那片诱人阴凉下时,脚下不知被哪条凸起的树根一绊!
“啊、啊!”沈惊木惊呼一声,整个人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扑倒!而他扑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空蝉蜷坐的位置!
——变故突生!
齐麟脸色一变,想拉已经来不及:“沈惊木小心!”
沈惊堂反应极快,身形一动就要去捞弟弟。
墨徵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眼看沈惊木就要结结实实地砸在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弱身影身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蜷缩在树根上、存在感稀薄如空气的空蝉,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淡褐色、总是蒙着薄雾般的眼眸,在抬起的瞬间,骤然变得无比清晰、锐利!仿佛蒙尘的宝石被瞬间擦亮!瞳孔深处,有细碎的空间符文一闪而逝!
他甚至没有做出大的动作!
只是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十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身前极小的范围内,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无比玄奥地瞬间交错、点动了七次!
“定!”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奇异空间震颤感的音节,如同蜻蜓点水般从他唇间溢出。
“嗡——!”
以他双手点动的范围为中心,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胶!
一道无形的、由无数细微空间褶皱瞬间叠加构成的“缓冲屏障”,如同最柔韧的网,在沈惊木即将撞上他的前一刻,悄无声息地张开!
……
“噗!”
沈惊木感觉自己像是撞进了一大团弹性十足的、冰冷的果冻里!那巨大的前冲力被不可思议地层层化解、吸收!
他并没有感觉到坚硬树根的撞击,也没有撞到任何人,只是身体被一股柔韧的力量稳稳托住,然后轻轻反弹了回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被赶到的沈惊堂一把扶住。
“小木头!没事吧?”沈惊堂关切地问,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槐树根上那个抬起头、露出了整张脸的少年!
沈惊木站稳,惊魂未定地摸摸自己,又看看前方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一脸茫然:“没……没事?哥,我好像撞到什么软软凉凉的东西了?又好像没有?”
与此同时,在空蝉点动双手、张开空间屏障的刹那,他周身原本极力收敛、几乎不存在的空间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猛地荡漾开一圈清晰可感的涟漪!
这股波动虽然微弱,却带着精纯的空间法则气息,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瞬间吸引了庭院里所有强者的注意!
凤筱扛着青筠杖的动作顿住,赤瞳微眯,饶有兴致地看向槐树。
卿九渊深邃的眼眸再次投向浓荫,这次带着一丝了然。
清晏刚跑到颜如玉身边,手里还拿着人家递过来的冰饮,杏眼好奇地瞪圆了,看向槐树下:“咦?那里……有人?”
齐麟扶着墨徵,天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颜如玉团扇停在半空,媚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哎呀?”
云仙衡指尖的金光彻底停了下来,清冷的眸光第一次带着明显的探究,投向那个几乎被忽略的少年。
刻炎也坐起了身,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惊奇。
聆风忘了扇风,碧绿的眼珠差点瞪出来:“那好像是?呃,哈!空蝉?!”
……
弦歌在门廊阴影里,抱着星弓的手臂,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
空蝉!
此刻,他再也无法隐藏。
他坐在老槐树盘虬的树根上,微微仰着头,露出了整张脸。那是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少年脸庞,眉眼干净,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墨色短发,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
淡褐色的眼眸中,刚才那瞬间的锐利已经褪去,重新蒙上了一层薄雾,此刻正带着一丝慌乱和无措,如同林间迷途的小鹿,不安地承受着庭院里所有聚焦而来的目光。
他显然不习惯成为焦点,苍白的脸颊迅速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下意识地想再次低下头,但身体却因为刚才的爆发而有些脱力,微微颤抖着。
他身边,那些之前被他凝练出来、尚未消散的空间泡泡,此刻失去了控制,正如同受惊的萤火虫般,无序地、慌乱地在他周身漂浮、碰撞、破灭,映照出周围众人惊愕、好奇、探究的脸庞碎片,更添几分奇异与……尴尬。
……
庭院里,蝉鸣依旧,但午后的燥热仿佛被刚才那瞬间的空间涟漪驱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充满惊奇的寂静。
凤筱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她扛着青筠杖,几步就跨到了槐树浓荫下,赤瞳如同探照灯般,上下打量着这个几乎被树影“吐”出来的少年,嘴角咧开一个带着十足兴趣的、桀骜不驯的笑容:
“嘿!藏得够深啊!这手空间玩得……有点意思啊!叫什么名字?跟这儿扮树精呢?”
随着凤筱的开口,槐树浓荫下,那位存在感稀薄的少年织叶者,终于迎来了他在这群“外来者”面前的初相识。
而他周身那些慌乱漂浮的空间泡泡,如同他此刻的心情,破碎又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