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德里斯大陆北境,雨霏关。
肆虐了数月的战火硝烟终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强行按下了暂停键。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坠落,覆盖了焦黑的土地、坍塌的城垛、折断的兵刃和早已凝固的暗红血渍。天地间一片苍茫死寂,唯有刺骨的寒风穿过残破的关隘孔洞,发出呜咽般的呼号,仿佛无数亡魂在雪幕中徘徊低泣。
就在这片被战争与严寒双重蹂躏的废墟之上,一道身影静静伫立在最高的断壁残垣之巅。
——凤筱。
她换回了那身最初降临此界、烙印着星穹与神道本源的神装。
绀青星穹袍流淌着深邃的宇宙底色,其上星砂银的轨迹在雪光映照下流转着微弱的辉光,薄柿红的霞光纹路如同冻结在布料上的血痕,又似赦罪余烬残留的温度。暴雪落在袍上,竟无法沾染片刻,便被一股无形的道韵悄然化去,只留下转瞬即逝的晶莹水汽。
赤金天律腰封紧束,其上自行流转的卦爻符文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如同在推演着这片战场未来的气运流转,又似在镇压着袍下残留的、来自神只府的终焉暗伤。
星谶绡纱外罩在风雪中微微浮动,其上破碎的星图暗纹在雪光反射下若隐若现,拖曳出的淡蓝光痕在苍白的雪幕中显得格外清冷寂寥。
后腰的玄色朱砂绶带垂落,无舌铃铛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唯有那巨大的“赦”、“镇”符文,在雪色映衬下更显威严沉重。
额间那枚“赦”字金印已隐没,唯有一双赤瞳,沉淀着穿越神只府星烬、看遍生死离殇后的疲惫与一种近乎亘古的漠然。赤红色的长发被风雪拂动,发梢末端仿佛还沾染着未熄的星火余温。白色的狐耳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尖端绒毛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她俯视着下方被大雪覆盖的战场遗迹,目光穿透层层雪幕,落在关隘后方那片暂时获得喘息、正升起袅袅炊烟的简陋营地。带大家“回家”的誓约言犹在耳,机枢的残躯、聆风涣散的碧瞳、夜昙染血的燕尾服……那些被她以燃烧灵魂为代价强行拖拽出终焉绝地的同伴身影,此刻正在营地中接受着生与死的考验。而她自己,这身看似煌煌的神装之下,是强行缝合的灵魂裂痕与几乎枯竭的本源。
……
“平安无事……才是最好?”她低声呢喃,声音被寒风撕碎,带着一丝自嘲的凉意。神只府的湮灭巨手仿佛还扼在咽喉,归途之桥上灵魂燃烧的剧痛深入骨髓。
平安?于她,已是奢望。
就在这死寂的雪幕中,一点不和谐的锐利破空声,混合着崩坏能特有的、令人灵魂刺痛的波动,骤然从关隘东侧被积雪半掩的废墟巷道中传来!
凤筱赤瞳微凝,身形未动,神念已如无形的网瞬间铺开。
巷道深处,积雪被狂暴的剑气搅动,化作漫天雪尘!一道身影正在与数只形如冰晶螳螂、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崩坏兽激战!
正是清晏!
玄青色高马尾在激烈的战斗中狂舞,额前两缕“龙须刘海”被汗水与雪水黏在英气的面颊旁。强光下,发丝折射出青铜器氧化般的奇异蓝绿光泽。
青灰与玄黑交织的交领窄袖劲装多处撕裂,露出其下紧裹着流畅肌肉线条的内衬。衣襟上那代表太虚剑派叛徒身份的断剑纹在雪尘中时隐时现,如同她此刻被围攻处境的写照。
皮质蹀躞带上悬挂的药囊与暗器在高速移动中叮当作响。
分段式战裙外层覆盖的金属鳞甲多处破损,内层便于行动的丝绸袴裤也沾满泥泞与冰屑。每一次腾挪闪避,裙摆翻飞,都带着一种古典侠女特有的凌厉美感。
黑底金纹的翘头战靴在积雪与瓦砾间踩踏出急促而精准的步伐,靴跟刻着的「千界」二字偶尔在雪光下一闪而逝。
最显眼的,是她锁骨间佩戴的青玉剑心玉,此刻正散发出急促的微光,玉上「素衣临江」四字仿佛在哀鸣。而她的右臂,缠绕的渗血绷带早已被新的伤口撕裂,绷带下那因过度驱动崩坏能而布满发光蓝色经络的皮肤暴露在风雪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晕开刺目的红梅。
她的战斗姿态凌厉如孤狼,周身飘落着青铜色的光尘,移动轨迹后残留着道道凝而不散的剑形残影!那双原本带着讽意倦色的眼眸,此刻因战斗的激烈而浮现出锐利如鹰隼的暗金色竖瞳,前文明的基因烙印在生死关头显露无遗!
……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清晏手中的伴君眠格开一只冰螳螂的镰刀前肢,剑身发出一阵哀鸣。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残垣上,喉头一甜,一丝鲜血溢出淡色的唇角,雪中一点朱砂,此刻更显凄艳。她右臂的绷带被彻底震开,那发光蓝色经络如同活物般蠕动,反噬的剧痛让她持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习惯性想用食指轻叩剑鞘稳定心神,却发现剑鞘早已不知遗落何处。
另外两只冰螳螂发出尖锐的嘶鸣,抓住这瞬间的空隙,闪烁着寒芒的镰刀前肢撕裂风雪,一左一右,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狠狠斩向她的脖颈与腰腹!避无可避!
清晏暗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竟是不退反进,准备以伤换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踏雪——”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穿透风雪、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敕令,骤然响起!
声音落下的刹那!
凤筱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断壁之巅。
并非高速移动的残影。
而是一种近乎空间置换的玄奥!
——下一瞬!
她已如同凭空出现般,稳稳落在清晏身前,挡在了那两道致命的寒芒与清晏之间。足尖点地,轻盈无声,连一片雪花都未曾惊动。
“寻梅。”
随着最后两个字轻轻吐出,凤筱甚至未曾抬手,未曾动用腰间的浑天律令,也未曾引动裙裾的星图。
仅仅是意念微动!
以她落足之处为中心,方圆十丈内的空间,温度骤然降至绝对冰点!连呼啸的寒风都在瞬间凝固!那两只狰狞扑来的冰晶螳螂,连同它们撕裂空气的镰刀前肢,动作瞬间僵直!一层比它们自身更加纯粹、更加极致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星髓玄冰,从它们的足尖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向上蔓延、冻结!
这冻结并非简单的物理冰封,而是蕴含着星穹本源的“寂灭”法则!冰层内部,崩坏兽赖以活动的核心能量被瞬间冻结、湮灭!
……
不过眨眼之间,两只凶悍的崩坏兽已然化作两座姿态狰狞、却生机断绝的冰晶雕塑,矗立在风雪之中,反射着清冷的光。
而在这两座冰雕之间,在凤筱的身后,清晏惊魂未定,剧烈地喘息着,暗金色的竖瞳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道披着绀青星穹、背影挺拔如松的身影。
“筱筱……?”清晏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凤筱缓缓转过身,赤瞳中的漠然在面对清晏时,如同春雪消融般化开一丝极淡的暖意。她目光扫过清晏右臂那可怖的发光经络和淋漓的鲜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清晏姐姐,”凤筱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神只般的疏离,多了几分属于“筱筱”的关切,“我来帮你吧。”
她伸出右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狰狞的伤口,而是在距离伤口寸许之处虚按。一点温润而厚重的玄黄神光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并非赦罪之力的霸道,而是带着纯粹生命滋养的柔和气息,如同最纯净的生命之泉,缓缓覆盖上清晏右臂那发光蠕动的蓝色经络和翻卷的皮肉。
“呃……”清晏闷哼一声,那被崩坏能反噬灼烧、如同万蚁噬心般的剧痛,在这温润神光的滋养下,竟如同被甘霖浇熄的野火,迅速平复、愈合!发光蓝色经络的光芒黯淡下去,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口,只留下淡淡的痕迹。那深入骨髓的反噬寒意也被驱散了大半。
清晏怔怔地看着自己迅速恢复的手臂,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气息深邃如渊却又带着熟悉温暖的少女,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震惊、感激、劫后余生的庆幸……最终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真挚无比的呼唤:
“筱筱……”她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凤筱虚按在她伤口旁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谢谢你!”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依赖与信任,那份属于“孤狼”的锐利疏离,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凤筱任由她抓着,赤瞳中暖意更甚,轻轻点了点头。就在这时,一阵略显蹒跚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点地的“笃笃”声,从巷道的另一头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
……
只见一位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的老爷爷,正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跋涉而来。他背上背着一个破旧的竹制鱼篓,篓口用麻绳系着,里面似乎还斜插着一柄简陋的木柄鱼叉。风雪吹打着他单薄的旧棉袄,脸颊冻得通红,眉毛胡子上都结满了白霜。
当他的目光触及凤筱和清晏,尤其是看到清晏手臂上残留的血迹和旁边那两座狰狞的冰雕时,浑浊的老眼中顿时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他加快脚步,踉跄着走到近前,对着凤筱,颤巍巍地就要躬身下拜。
“使不得!”凤筱身形微动,一股柔和的力量已托住了老爷爷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她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老伯,风雪这么大,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爷爷被扶住,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感激又带着点憨厚的笑容,他努力挺直佝偻的背脊,声音苍老却清晰:“姑娘,老头子我是关后小河村的渔民,姓凤,不,是姓陈。刚才听见这边有打斗的怪响,不放心过来看看……多亏了姑娘你啊!要不是你,这位姑娘怕是……”他看向清晏,心有余悸地摇摇头,“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老头子我……我实在是没什么能报答的……”他说话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凤筱脸上,那眉眼间的轮廓,尤其是那双沉静的眼眸,竟让他恍惚间觉得有几分像自己那早年死在水天一色中的小孙女……心头不由得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与亲近。
凤筱看着老人冻得通红的脸和那双写满真诚感激的眼睛,心头那因神只府和战场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她轻轻摇头,语气更加柔和:“举手之劳,老伯不必挂怀。风雪严寒,您快些回村去吧。大家平安无事,才是最好的。”
“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是好……”老爷爷喃喃地重复着,浑浊的眼中却泛起泪光,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颤巍巍地放下拐杖,伸手在怀里摸索起来。片刻,他掏出一个用干净旧布小心包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朵用柔韧的白色草茎精心编织而成的木槿花。花瓣层层叠叠,形态栩栩如生,虽无真花的娇艳,却透着一种质朴坚韧的生命力。在苍茫的雪色中,这几朵洁白的小花显得格外纯净。
“姑娘,”老爷爷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朵草编的木槿花捧到凤筱面前,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眼中是近乎虔诚的期盼,“给。这是我自己去河边采了最韧的水草,亲手编的,不值什么钱……只希望能保你平安。”
凤筱看着那几朵在风雪中微微摇曳的洁白草花,微微一怔。木槿花……坚韧、温柔、永恒的美丽与生命力。也是她心底深处,为数不多还珍视着的美好象征之一。
“不、不用了,老伯。”她下意识地推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您的心意我领了,这花您留着……”她习惯了给予保护,习惯了承受伤痛,却极少习惯接受如此纯粹而沉重的善意与祝福。
“收下吧,好姑娘!”老爷爷固执地将花又往前送了送,声音带着哽咽的恳求,目光紧紧锁着凤筱那双沉淀了太多疲惫的赤瞳,“别人平安无事是好的,可你自己……你自己也要平安无事啊!”
“你自己也要平安无事啊!”
……
这句话,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了凤筱看似坚固的心防!神只府的湮灭、归途之桥的燃烧、同伴的重伤垂危、肩负的沉重使命……所有的坚强与漠然在这一刻被这最朴素也最直接的关怀击得粉碎!
她看着老人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关切与祈求,看着那几朵在风雪中倔强绽放的洁白草花,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沉默了片刻,在清晏同样带着复杂与鼓励的目光注视下,凤筱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了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几朵草编的木槿花。
指尖触碰到那柔韧冰凉的草茎,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却顺着指尖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驱散了神装也未能完全抵御的刺骨寒意。
“谢谢您,老伯。”她将花朵轻轻拢在掌心,如同捧着稀世的珍宝,声音有些发涩,却无比真诚。
老爷爷见她收下,布满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无比欣慰的笑容,连声道:“好,好,收下就好!姑娘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更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他重新拄起拐杖,背好鱼篓,一步三回头地,蹒跚着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风雪很快掩盖了他的足迹,只留下那几句朴素的祝愿,在寒风中久久回荡。
凤筱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掌心那几朵洁白的草编木槿花,在绀青星穹袍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韧。
清晏默默走到她身边,看着那几朵花,又看看凤筱低垂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轻声问:“筱筱,你……最喜欢木槿花?”
凤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拢着花朵的手轻轻抬起,凑到鼻尖。没有真花的馥郁芬芳,只有草茎的清新和冰雪的凛冽气息。
“嗯。”许久,她才低低应了一声,赤瞳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对过往平凡温暖的眷恋,有对这沉重馈赠的感念,更有一种更深沉的、被这微小花朵点燃的决绝。“木槿、彼岸、栀子……都喜欢。”彼岸花,开在黄泉,指引亡魂,也象征着重生与离别。栀子花,洁白芬芳,象征着永恒的爱与守候……这三种花,仿佛暗合了她动荡命运的轨迹。
她抬起头,望向老爷爷消失的方向,风雪依旧肆虐,关隘之外,翁德里斯的战争阴云并未真正散去。但掌心的花朵传来真实的触感,带着一位陌生老人最朴素的祈愿。
“走吧,清晏姐姐。”凤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不再是最初的漠然,而是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守护”的暖意。她将草编的木槿花小心地收进星谶绡纱内一个贴近心口的位置,感受着那份微凉的坚韧。
“雨霏关暂时安定了,”她转身,绀青的袍摆拂过积雪,走向关隘后方那片承载着希望与伤痛的简陋营地,赤瞳深处,那永不熄灭的火焰在木槿花的映衬下,仿佛变得更加坚定而温暖,“但‘回家’的路……还很长。”
风雪中,她的背影与那身承载着星穹玄奥的神装融为一体,仿佛在苍白的画布上,踏出了一条通往渺茫归途的、带着木槿清香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