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石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门外回廊幽邃死寂,惨绿魔晶灯投下扭曲光影;门内偏殿漆黑如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药味如同凝固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片。
谷雨僵立在冰冷的石门外,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手中那块早已冰凉的湿布沉重如铅,紧攥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细微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主子最后那漠然如视无物的眼神,如同淬了万年玄冰的锥子,狠狠凿穿了她所有自以为是的幻想和徒劳的维护。
“疯子”?不。那扇门后的人,比疯子可怕千万倍。
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后,拒绝任何形式的粘合,清醒地凝视着自身毁灭的…深渊本身。
谷雨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这个如何是好?陛下如今还在雨霏关尚未回来。若是他回来,见到她这副模样、见到她将自己彻底封死在这片绝望的黑暗里……
她不敢想下去。陛下对这位女儿,态度向来宠溺。有冰冷的审视,有隐晦的利用,或许……也曾有过那么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承认的、被强行压下的责任?但无论如何,绝不包括容忍她如此彻底的、近乎亵渎的自我放逐与毁灭!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失控。而门内那位,此刻就是最失控的存在。
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谷雨。不行!不能让陛下看到她这个样子!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哪怕只是徒劳!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硫磺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她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她再次上前一步,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冰冷粗糙的石门上,仿佛这样就能离门内那个冰冷绝望的灵魂更近一些。
她抬起手,指节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叩响了厚重的石门。
“叩、叩、叩。”
声音在死寂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微弱。
……
“主子,”谷雨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哄劝孩童般的、刻意压抑的颤抖,“你……还好吗?” 明知是废话,却只能这样开口。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死寂。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谷雨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绝望如同潮水般即将将她淹没时——
门内,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过枯骨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石门,清晰地传了出来:
“嗯。”
只有一个字。
轻飘飘,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温度。像一片枯叶落在死水潭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却让谷雨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又瞬间揪得更紧!这回应比不回应更可怕!它证明主子还“在”,却证明她拒绝沟通,拒绝一切!她把自己锁在“嗯”这个字构筑的、更小的囚笼里!
谷雨眼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光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焦灼。她不能放弃!她必须把主子从这片死寂的黑暗里拉出来!哪怕只是拉出来透一口气!
“主子!”谷雨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她用力拍打着冰冷的石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奴婢带你去找大夫吧!去找最好的大夫!魔宫没有,我们就去人间!去仙界!去请时云大人!请火独明大人!请朱玄大人!他们一定有办法!一定能治好你的伤!治好、治好你的——!”她卡住了,那个“病”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怕这个字,会成为压垮主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门内依旧是一片死寂。连那声“嗯”都没有了。
谷雨的心沉了下去,但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却强撑着劝慰的语调:“主子,你听奴婢说,是病就得治啊!古语云:‘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小疾不除,终成大患!你身上的伤,还有、还有心里的苦……不治,只会越来越疼,越来越重!这样难受的苦日子,主子,你又能忍到何时呢?难道要一直这样……一直这样疼下去吗?”
她搬出了古语,试图用道理说服,用时间的残酷来警醒。她多么希望主子能像从前偶尔不耐烦时那样,冷冷地斥责她一句“聒噪”,或者干脆摔个东西让她闭嘴。那至少证明……她还在乎,她还有情绪。
然而,回应她的,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就在谷雨几乎要被这死寂逼疯的时候。
……
门内,那个沙哑、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嗯”,而是清晰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清醒与决绝:
“不需要。”
谷雨如遭雷击!不需要?!她怎么能不需要?!
“主子!”谷雨的声音彻底带上了哭腔,她不顾一切地拍打着石门,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怎么能不需要呢?!你看看你身上的伤!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疼啊!你在流血啊!奴婢看着都疼!求求你了主子!让奴婢帮你!让大夫帮你!好不好?!”
门内沉默了片刻。
然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缓慢,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我就是自己最好的大夫。”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了解我自己的一切。”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绝:
“我也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
“轰——!”
谷雨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贴着石门滑坐下去,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侍女裙裳,寒意刺骨。她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我就是自己最好的大夫……”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谷雨的心上反复切割、翻搅!
她明白了!她终于彻底明白了主子眼神里那片漠然和死寂的来源!
主子不是病了。
她是在清醒地、亲手地、一点一点地…解剖自己!
她不需要任何外来的大夫!因为她自己就是那把最精准、最无情的手术刀!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灵魂深处那些腐烂的、流脓的、散发着恶臭的伤口在哪里!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些伤口的成因——那些来自至亲的诅咒、虚伪的拥抱、冷漠的忽视、算计的眼神…早已深深刻入骨髓,与她的生命融为一体!
她不需要治疗!
她是在执行一场对自我的、最彻底、最残酷的“治疗”——那就是放任!放任那些伤口溃烂!放任那些剧毒侵蚀!放任那些痛苦蔓延!她要清醒地看着自己如何被这些与生俱来的“病症”吞噬、毁灭!她要亲身验证,她这具被诅咒的、被厌恶的躯壳和灵魂,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
“了解自己的一切”……多么清醒!又多么绝望!
“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多么理智!又多么疯狂!
这根本不是病!这是最清醒的自毁!是向整个虚伪世界发起的、最惨烈也最无声的控诉!用她自己的血肉和灵魂作为祭品!
谷雨瘫坐在冰冷的石门外,泣不成声。泪水混合着石门缝隙里渗出的、那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药味,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她徒劳地拍打着石门,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留下道道带着血痕的白印。
“主子,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悲恸和无力,“疼啊!你会疼死的——主子。”
……
门内,再无回应。
只有一片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永恒的沉寂。
在那片隔绝了光线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里。
凤筱背靠着同样冰冷粗糙的石门内侧,缓缓滑坐在地。
绀青星纱破损的衣料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却仿佛毫无所觉。绷带下,那八处狰狞的贯穿伤因为刚才的移动和情绪的细微波动,再次撕裂开来。粘稠的、混合着魔毒与蛊毒的黑红色血液,如同缓慢溢出的毒泉,无声地渗透着厚厚的绷带,在她身下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不断扩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暗色沼泽。
她没有去看那些伤口。她的目光空洞地投向前方无尽的黑暗。
谷雨在门外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求,穿透厚重的石门,变成模糊不清的、遥远的背景噪音。那些声音里的悲恸、担忧、绝望…对她而言,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琉璃罩,无法触及她内心分毫。
“我就是自己最好的大夫……”
她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赤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没有焦距,却异常清醒。
她了解自己吗?
是的。
她了解这具身体每一处伤痕的来源,了解每一次剧痛袭来的规律,了解那些盘踞在经脉脏腑中的剧毒是如何一点点蚕食生机。她甚至能“内视”到蚀魂蛊啃噬神魂时泛起的冰冷涟漪,能“感知”到腐心毒焚烧内腑时升腾的灼热毒焰。
她更了解自己灵魂深处那片早已腐朽的荒原。
了解那些被至亲诅咒刻下的、永不愈合的伤疤。
了解那些被虚伪拥抱烙下的、深入骨髓的厌恶。
了解那些被冷漠目光冻僵的、对善意的彻底不信任。
了解那些被算计眼神刺穿的、对世界的永恒戒备。
这些“病症”,早已与她的存在融为一体,成为她的一部分。它们是构成“凤筱”这个存在的、最本质的基石。抽离了这些痛苦和憎恶,“凤筱”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何须治疗?
治疗意味着否定。否定这些痛苦,就是否定她存在的本身!就是否定那个在阮惜镜恶毒咒骂中活下来的自己!就是否定那个在凤慕冷漠目光中挺直脊背的自己!就是否定那个在白洛川虚伪笑容下保持清醒的自己!
她不治疗。
她只是,观察。
像一个最冷静、最无情的旁观者,观察着这具被诅咒的躯壳和灵魂,如何在这些“病症”的侵蚀下,一步步走向必然的终点。她记录每一次剧痛的强度,分析每一次毒发的规律,感受生命力被一点点抽离的冰冷过程。
这是她对自己的“治疗”——一场以自身为实验体的、清醒的、注定走向毁灭的观察记录。
谷雨在门外喊:“是病就得治!不治还得疼。这样难受的苦日子,主子又能忍到何时呢?”
谷雨还搬出了古语:“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凤筱的嘴角,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
……
忍?
她何须忍?
这苦,本就是她存在的证明!
这疼,本就是她活着的烙印!她不是在忍受痛苦,她是在拥抱痛苦!拥抱这唯一真实、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至于那古语——“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呵。
多么正确的道理。
可惜,用错了地方。
她这艘船,从造好的那一刻起,龙骨就是断裂的,船帆就是沾满诅咒的。它从未想过要远航,它存在的唯一目的,或许就是沉没。那些积压的羽毛,那些看似轻微的负重,不过是加速它沉向深渊的助力。它们不是需要清除的“负累”,而是达成最终归宿的伙伴。
谷雨不懂。
洛停云不懂。
这世上没有人会懂。
……
她缓缓抬起那只没有缠绷带的手。借着石门底部极其微弱的一线缝隙透入的、惨绿色的魔晶灯光,她看到自己苍白的手背上,皮肤下隐隐浮现着青黑色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毒痕。那是蚀魂蛊和腐心毒在她体内肆虐的印记。
她伸出食指,用修剪得平整、却毫无血色的指甲,轻轻地、缓慢地,按在了其中一道最明显的青黑色毒痕之上。
然后,用力。
指甲刺破了苍白脆弱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缕粘稠的、颜色比周围血液更加暗沉的黑红色血珠,从破口处缓缓渗了出来。
她看着那滴血珠在惨绿光线下凝聚、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融入那片更大的、她自己制造的暗色沼泽里。
痛吗?
当然痛。
但这痛,如此真实。
如此——属于她自己。
她不需要大夫。
她只需要黑暗,寂静,和这场永不结束的、属于她一个人的,清醒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