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那场基于才智的悄然吸引,如同投入卿尘烟古井无波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平息,另一场旨在考验皇室与贵族子弟勇武、协作与应变能力的春季狩猎,便已如期而至。
……
狩猎场设在皇家猎苑深处,毗邻一片广袤而古老的原始森林。是日天高云淡,春风和煦,旌旗招展,骏马嘶鸣。参与狩猎的少年少女们皆身着劲装,佩弓挎箭,英姿飒爽。卿尘烟作为储君,自然居于首位,一身玄色绣金骑射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面容冷峻,目光扫视场中众人,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他的骑射功夫是自幼由名师严格教导,在一众子弟中堪称翘楚。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人群,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凤悠今日未着裙钗,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月白色骑射装,墨发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英气。她并未与那些喧闹结伴的贵女们在一起,只是安静地检查着自己的弓矢,身侧背着一个不大但看起来颇为沉甸甸的行囊。她的弓并非女子常用的轻巧短弓,而是一张造型古朴、线条流畅,隐隐透着灵光的长弓,名为“逐风”,据说是某位隐世炼器大师的杰作,极为罕见。卿尘烟认得此弓,心中微讶,对这位凤家小姐的评价不由得又高了几分。
狩猎开始,号角长鸣,众人策马扬鞭,涌入山林。卿尘烟一马当先,他的目标是猎苑深处那头被圈养多年、凶悍异常的黑斑巨虎,那是此次狩猎公认的终极目标,也是彰显储君武勇的象征。
他箭术精准,身手矫健,一路深入,收获颇丰。然而,在追逐一头麋鹿时,坐骑不慎被密林中的藤蔓绊倒,虽未受伤,却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他重新整顿,天色已近黄昏,林间光线迅速暗淡下来。
他皱了皱眉,计算着返回营地的距离和时间,已然不够。夜间在密林中穿行危险重重,即便是他,也不敢托大。
“看来,只得在此地将就一晚了。”他勒住马缰,环顾四周,寻找合适的露宿地点。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动静,以及……篝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有人?
他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弓,示意护卫稍待,自己悄然循声而去。
拨开茂密的灌木,前方出现一小片林间空地。空地中央,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驱散着林间的寒意与黑暗。火堆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熟练地将几根枯枝添入火中,然后用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匕首,处理着架在火上烤制的一只野兔。那野兔已被剥皮洗净,烤得金黄冒油,香气四溢。
竟是凤悠。
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专注着手上的动作。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柔和了平日那份清冷,添了几分烟火气息。她处理野兔的手法异常娴熟,翻转、涂抹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香料,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千金小姐的娇气。
卿尘烟心中诧异,挥手让护卫在远处警戒,自己则放重了脚步,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凤悠猛地回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起身微微一礼:“殿下。”
“凤小姐?”卿尘烟走到火堆旁,目光扫过那烤得恰到好处的野兔,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打开的行囊,里面除了水囊、盐巴等物,竟还有一小卷绷带和几种常见的疗伤草药,“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你。”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探究。
凤悠重新坐下,继续翻动着烤兔,语气平淡:“追逐一只狐狸,不知不觉走远了,返回已来不及,便寻了此处落脚。”她顿了顿,抬眼看他,“殿下也是?”
“嗯,坐骑出了点意外,耽搁了。”卿尘烟在她对面坐下,玄色的衣袍在火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看着凤悠那双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亮的眸子,以及她那双沾了些许炭灰却依旧纤长白皙、此刻正灵巧动作的手,忍不住开口道:
“本想着像你这种千金大小姐,是不会狩猎,也不会打火烧柴的。”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打破某种隔阂的随意,“没想到你的手法竟如此娴熟。”
凤悠翻动烤兔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火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她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在太学时的恭谨疏离,多了点自然的调侃:
“本来想着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皇子,也不会跟我们这种平民在一起,想不到会如此亲切呢。”
“平民?”卿尘烟挑眉,觉得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有些好笑,“凤相掌天下文枢,凤家乃清流领袖,你若是平民,这天下怕是没几个贵族了。”
凤悠轻轻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将烤好的兔子取下,用洗净的树叶垫着,撕下一条肥美的后腿,自然地递向他:“殿下想必也饿了,尝尝?山里野味,比不得宫里的御膳,但胜在新鲜。”
她的动作自然大方,没有丝毫扭捏,仿佛只是朋友间的分享。
卿尘烟看着她递过来的兔腿,微微怔住。他自幼身处宫廷,饮食起居皆有定例,从未有人如此……随意地与他分享食物。他迟疑了一瞬,还是接了过来。肉质外焦里嫩,香料的味道恰到好处地激发了野兔的鲜美,确实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
两人隔着篝火,默默吃着烤兔。林间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繁星如同碎钻般缀满墨蓝色的天幕,透过交错的枝叶洒下清辉。
一种奇异的、与太学中截然不同的氛围,在这荒野林间、篝火之畔悄然弥漫。没有了身份的桎梏,没有了旁人的目光,只剩下星空、篝火,和两个被迫同处一夜的、同样出色的年轻人。
吃完东西,凤悠熟练地将火堆拨弄得更旺一些,又添了些耐烧的粗柴。她坐在火边,抱着膝盖,仰头望着星空,侧脸在火光与星辉的交织下,柔和得不似真人。
卿尘烟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目光落在她身上。卸下了白日里那份清冷自持,此刻的她,身上有种宁静而遥远的气息。
忽然,凤悠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那双在夜色中愈发显得黑亮的眸子,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困惑。
她站起身,向他走近了几步,在距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有些过于近了,近到卿尘烟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密的睫毛,闻到她那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独特的的气息。
篝火在她身后跳跃,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轮廓。
“卿尘烟。”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着他的耳膜。
卿九渊心头莫名一跳,抬眸看她。
只见凤悠微微俯身,凑近了他,清澈的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和他微微错愕的脸。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疑惑,轻轻响起在这万籁俱寂的林深之夜:
“你说,我为什么见到你就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呢?”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带着烤兔的余香和少女特有的清甜。
卿尘烟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见底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亦有。从太学初见那一刻起,便如影随形。
他张了张嘴,尚未想好如何回答。
凤悠却仿佛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她歪了歪头,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困惑更深,继续轻声问道,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语:
“我们俩……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句话如同惊雷,骤然劈开了卿尘烟脑海中某些尘封的、模糊的画面——高高的宫墙,跌落的少女,明媚的笑靥,分享的糖炒栗子,雨中的假山洞……那些被他刻意压抑、视为年少时一场不切实际幻梦的记忆,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与眼前这张清丽绝伦、带着疑惑脸庞,轰然重合!
……
是她!
真的是她!
那个很多年前,如同精灵般闯入他枯燥世界,又悄然消失的少女!凤悠!他竟然直到此刻,才将她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彻底联系起来!
巨大的震惊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荡,即将失态的刹那,凤悠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荒谬”和此刻过于亲近的距离。她猛地直起身子,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理解的慌乱,随即被她用惯常的、带着些许疏离的平静迅速掩盖。
她别开视线,望向跳跃的篝火,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然,甚至带着点自嘲的意味,仿佛刚才那个提出奇怪问题、凑得极近的人不是她自己:
“怎么可能嘛?!”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莫名联想的决绝,“像你这种皇子,岂能是普通人能见的?”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卿尘烟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确认。他看着她迅速筑起的、无形的屏障,看着她侧脸上那抹刻意维持的平静,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
是啊,他是皇子,是储君。而她,是凤相嫡女。他们的世界,看似相近,实则隔着无形的鸿沟。多年前宫墙下的那次意外相遇,于她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段早已遗忘的、无关紧要的插曲。而他,却将其珍藏心底,念念不忘。
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冷然。
“凤小姐说的是。”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是孤……失态了。”
林间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篝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星光清冷,透过枝叶的缝隙,沉默地洒在两人身上。
方才那片刻的、因“熟悉感”而骤然拉近的距离,仿佛只是一个恍惚的错觉。无形的隔阂,再次悄然横亘其间。
凤悠重新坐回火堆旁,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头,望着火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卿尘烟靠回树干,也沉默着。心中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多年前的记忆与眼前的身影不断交织、碰撞。他几乎可以确定,凤悠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女。可她为何……毫无印象?是真的忘了?还是……另有缘由?
他看着她映着火光的、恬静的侧影,心中五味杂陈。
……
这一夜,林深星见,篝火暖融。
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而有些东西,依旧隔着重重的迷雾,看不分明。
但命运的轨迹,却已因这林中的一夜,这篝火旁的靠近,这直击心灵的疑问,而悄然偏转,驶向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