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听着宝玉半天没动静,还轻轻打着鼾,以为他睡熟了,就起身拿了件斗篷给他盖上。
谁知刚盖好,宝玉“呼”地一下就掀了,仍旧闭着眼装睡。
袭人早看穿他的心思,点头冷笑道:“你也别生气了,从今天起,我就当个哑巴,再也不念叨你一句,行不行?”
宝玉再也装不下去,腾地坐起来:“我又怎么了?你要劝我就明说啊!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压根没劝,上来就不理我,赌气睡大觉,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哪儿错了。
这会儿倒说我生气了!我压根没听见你劝我什么啊!”
“你心里清楚得很,还用我点破?”袭人没好气地说。
正闹着,贾母派人来叫吃饭。
宝玉没精打采去前院扒了一碗,就赶紧回了自己房。
一进门,见袭人睡在外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牌。他正跟袭人置气,连带着麝月也不理,掀帘就进了里间。
麝月只好跟着进来,宝玉却摆手赶她:“不用你伺候,别惊动我。”麝月笑着退出去,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伺候。
宝玉拿了本书歪着看,看了半天要喝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站在地上。他指着那个年纪稍大、模样清秀的问:“你是不是叫什么‘香’?”
那丫头答道:“回二爷,叫蕙香。”
“谁给你起的名?”宝玉又问。
“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给我改的。”
宝玉嗤笑:“叫‘晦气’还差不多,偏叫什么蕙香!你家里姐妹几个?”
“四个。”
“你排第四?那以后就叫四儿,别搞那些蕙香兰气的虚头巴脑的。
就咱们这样的,配得上这些好名字吗?别玷污了人家好名好姓!”宝玉说着,让她倒了杯茶。
外间的袭人和麝月听了半天,捂着嘴偷偷笑。
这一整天,宝玉都没出房门,闷在屋里要么看书要么写字,不叫别人伺候,只使唤四儿。这四儿倒是机灵,见宝玉重用自己,变着法儿讨好。
晚饭时宝玉喝了两杯酒,酒劲儿上来,看着屋里冷冷清清的,没了往日袭人她们陪着说笑的热闹,心里别提多没意思。想把她们叫进来,又怕显得自己服软;想摆主子架子镇唬人,又觉得太绝情。
他一横心:“就当她们都不在了,我自己也能过得好!”这么一想,反倒没了牵挂,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叫四儿剪了烛芯、泡了茶,自己翻出《南华经》来看,看到外篇《胠箧》那一段,越看越有兴致,借着酒劲儿提笔续道:
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续完扔了笔就上床睡了,一夜睡得昏昏沉沉,什么都没梦见。直到天光大亮才醒,一翻身,看见袭人穿着衣服躺在自己被子上。宝玉早把昨天的气抛到九霄云外,推了推她:“起来睡,小心冻着。”
其实袭人哪睡得着?
她故意用冷淡逼宝玉反省,原以为他撑不过半天就会服软,没想到宝玉硬气了一整晚,她自己倒慌了神,一夜没睡安稳。
如今见宝玉主动示好,又故意装冷淡不理他。
宝玉见她不动,伸手要帮她解衣服。刚解开一颗扣子,就被袭人推开,自己又扣上了。
宝玉没法子,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姐姐,到底怎么才肯原谅我?”
问了好几声,袭人才睁眼,冷冰冰道:“我没怎么。你醒了就赶紧去那边梳洗,再晚就赶不上了。”
“我去哪边啊?”宝玉摸不着头脑。
袭人冷笑:“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爱去哪去哪。从今往后咱们各过各的,省得天天鸡飞狗跳被人笑话。反正那边腻了有这边,这边还有四儿五儿伺候你,我们这些人,可不就是‘白玷污了好名好姓’的?”
宝玉一听,笑了:“好姐姐,你还记着我给四儿改名的事呢?”
“我记一辈子!不像你,夜里说的话,早上就忘到脑后了。”袭人说着,脸上却带了点娇嗔。
宝玉见她语气软了,情难自禁,从枕边摸出一根玉簪,猛地一折两段:“我要是再不听你的话,就跟这簪子一样!”
袭人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来:“大清早的发什么狠?听不听在你,犯不着毁东西啊!”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就怕你真不理我。”宝玉拉着她的手说。
袭人噗嗤一笑:“你也知道着急啊?那你可知道我这一夜有多熬人?快洗脸去,别磨蹭了。”
说着,两人终于和好了,一起起身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