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跟着薛蟠转过大厅,心里还犯嘀咕:爹叫我到底啥事儿啊?
刚走到墙角,就听见一阵“哈哈”大笑,回头一看,薛蟠拍着手从暗处跳出来。
笑得一脸得意:“要不说是姨夫叫你,你能出来这么快?”
焙茗在旁边赶紧赔笑:“爷别怪我!”
“扑通”一声跪下了。
宝玉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合着是薛蟠这小子骗我呢!
薛蟠连忙作揖打躬赔不是:“好兄弟,我也是急着请你,才忘了忌讳,千万别难为焙茗,都是我逼他这么说的!”
宝玉又气又笑,没法子只得问道:“你哄我就算了,怎么敢拿我爹开玩笑?我这就去告诉姨娘,让她评评理,你说该不该罚?”
薛蟠慌忙拉住他:“好兄弟别介!我这不是为了让你快点出来嘛,一时糊涂忘了规矩。改日你也骗我,就说我爹叫我,咱们扯平!”
宝玉摆摆手:“嗳嗳嗳,越发没大没小了,这话也敢乱说!”
又冲焙茗道:“你这反叛小子,还跪着干啥?起来吧!”
焙茗连忙磕头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薛蟠凑上来,一脸炫耀地说:“要不是有好东西,我也不敢这么惊动你!明儿五月初三是我生日,你猜怎么着?古董行的程日兴,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宝贝!
——又粗又长还脆生生的鲜藕,拳头大的甜西瓜,一整条新鲜的大鲟鱼,还有个暹罗国进贡的、用灵柏香熏过的大肥猪!”
他越说越兴奋:“你说说这四样礼,难得不难得?鱼和猪也就是贵点少见,这藕和瓜,真不知道他怎么种出来的!
我先孝敬了我妈,又赶紧给老太太、姨夫姨母送了些,剩下的想着自己吃太折福,左思右想,除了我,也就你配吃这好东西,所以特意请你来!”
他拉着宝玉就往书房走:“巧了,唱曲儿的小戏子也刚到,今儿咱哥俩好好乐一天!”
一进书房,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这帮人,还有唱曲儿的都在,见宝玉进来,纷纷起身请安问好,彼此见过后,丫鬟们奉上茶来。
薛蟠一挥手:“摆酒摆酒!”
小厮们七手八脚忙了半天,终于把酒菜摆好,众人依次落座。
宝玉看着桌上新奇的瓜藕,笑着说:“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倒先跑来蹭吃蹭喝了!”
薛蟠立马追问:“说起这个,明儿你送我啥礼物?”
宝玉挠挠头:“我能送啥呀?银钱吃喝穿戴都是家里的,不算我的心意。要不我给你写幅字、画张画,这才是我自己的东西!”
薛蟠一拍大腿:“说起画,我倒想起个事儿!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图,画得那叫一个绝!上面还有好些字,我没细看,就瞅见落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厉害炸了!”
宝玉心里犯嘀咕:“古今字画我也见过不少,哪儿有叫‘庚黄’的?”
想了半天,突然笑出声来,叫人拿过笔,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问薛蟠:“你看清楚了,真是‘庚黄’?”
薛蟠斩钉截铁:“那还有假!看得真真的!”
宝玉把手一摊:“你瞅瞅,是不是这俩字?其实跟‘庚黄’也差不远!”
众人凑过来一看,手心里写的是“唐寅”,都哈哈大笑:“肯定是这俩字,大爷准是一时眼花看错了!”
薛蟠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笑道:“谁知道他是‘糖银’还是‘果银’呢,反正画得好就行!”
正说着,小厮跑进来禀报:“冯大爷来了!”
宝玉一听就知道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薛蟠等人连忙喊:“快请快请!”
话音刚落,冯紫英说说笑笑地走进来,众人赶紧起身让座。
冯紫英笑道:“可以啊你们,都不出门,在家里高乐呢!”
宝玉和薛蟠齐声笑道:“好久没见了,老世伯身体还好?”
冯紫英答道:“托大家的福,家父身体硬朗着呢。就是家母前几天偶感风寒,不舒服了两天。”
薛蟠瞥见他脸上有块青伤,打趣道:“你这脸又跟谁打架了?挂彩挂得这么明显!”
冯紫英笑道:“自从上回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我就发誓再不跟人怄气动手了,哪儿还会打架?这是前几天打围,在铁网山被兔鹘啄了一翅膀!”
宝玉好奇:“啥时候的事儿?”
冯紫英道:“三月二十八去的,前儿刚回来。”
宝玉道:“怪不得前几天初三初四,我在沈世兄家赴席没见着你!我本来想问,后来一忙就忘了。是你自己去的,还是老世伯也去了?”
冯紫英无奈道:“可不是家父非要去,我没法子才跟着去的。难道我闲疯了?跟你们哥几个吃酒听曲多乐呵,犯得着去遭那份罪?不过这次也算是大不幸中的大幸!”
薛蟠等人见他喝完茶要走,连忙挽留:“先入席,有话慢慢说!”
冯紫英站起身道:“按理说,我该陪你们喝几杯,但今儿有件天大的要紧事,回去还得跟家父回话,实在不敢多留。”
宝玉薛蟠哪儿肯放他走,死拉硬拽不让动。冯紫英笑道:“这可奇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哪回有这道理?实在没法子,要是非要我喝,就拿大杯来,我干两杯就走!”
众人见他态度坚决,只得作罢。
薛蟠亲自执壶,宝玉端着杯子,给冯紫英斟了两大杯酒。
冯紫英站着一饮而尽,转身就要走。
宝玉急忙拉住他:“你把‘不幸中的大幸’说清楚再走啊!”
冯紫英回头笑道:“今儿说不尽兴,我专为这事儿,过两天要特意办一桌酒,请你们来细聊,另外还有件事想求你们帮忙。”
说着拱手告别,转身出门上马走了。
薛蟠急得直跺脚:“说得人心里痒痒的,到底啥事儿啊!啥时候请我们,倒是说个准信儿,别让人猜来猜去的!”
冯紫英在马上回头喊:“最多十天,最少八天,准给你们送信!”
众人只好回到席上,又喝了一会儿才散场。
宝玉醉醺醺地回到大观园,袭人正提心吊胆等着他!
——生怕他去见贾政挨骂,见他平安回来,连忙上前问缘由。
宝玉把薛蟠骗他、冯紫英来访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
袭人道:“人家在家里牵肠挂肚等你消息,你倒在外头快活,好歹也打发人来报个平安啊!”
宝玉笑道:“我本来想来着,可冯世兄一到,一热闹就给忘了!”
正说着,宝钗笑着走进来:“你们倒好,偷偷吃了新鲜好东西,把我给忘了!”
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紧着我们吃,不算偏!”
宝钗摇摇头笑道:“昨儿我哥特意请我吃,我没吃,让他留着请人送礼。我知道自己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些稀罕玩意儿。”
说着丫鬟倒了茶,三人坐着闲聊起来,这茬暂且不表。
再说林黛玉,听说贾政叫走了宝玉,一整天都没回来,心里替他捏着把汗。
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就想去找他问问情况。
她一步步往怡红院走,刚走到沁芳桥,就看见池子里各种水禽在洗澡,一个个羽毛色彩斑斓,好看得很,便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等她走到怡红院门口,只见院门关着,便伸手敲门。
谁知晴雯刚跟碧痕拌了嘴,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刚才宝钗来串门,她就把气撒在宝钗身上,在院子里抱怨:“有事没事就跑来坐着,害得我们三更半夜都不得睡觉!”
忽听见又有人敲门,晴雯火气更大了,也不问是谁,就扯着嗓子喊:“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
林黛玉素来知道这些丫鬟的性子,平时彼此顽闹惯了,以为是丫鬟没听出自己的声音,把她当成别的丫鬟了!
于是又高声说道:“是我,快开门!”
可晴雯偏偏就是没听出来,赌着气喊道:“不管你是谁,二爷吩咐了,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林黛玉听了这话,瞬间愣在门外,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想高声质问,又怕真闹起来没趣,心里暗忖:“虽说舅母家跟自己家一样,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这里住着,要是真跟丫鬟们较真淘气,反倒显得自己不懂事。”
一边想,眼泪一边忍不住掉了下来,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正没主意时,只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说说笑笑的声音,仔细一听,正是宝玉和宝钗的声音!
林黛玉心里的火气和委屈更甚,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上的事:“肯定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状,故意让丫鬟不开门!
可我压根没打算告他啊,你倒是打听打听清楚,怎么就恼我到这份上?
今儿不让我进去,难道明儿就一辈子不见面了?”
越想越伤心,也不顾地上苍苔沾露、花径风寒,独自站在墙角的花阴下,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
这林黛玉本就有倾国倾城的容貌,这般伤心哭泣,附近柳枝花朵上栖息的鸟儿,一听到她的呜咽声,都“忒楞楞”地飞起远远避开,不忍心再听。
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还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林黛玉正哭得伤心,忽听“吱呀”一声,怡红院的院门开了,不知道是谁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