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在返回临州的路上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这个时间点很不寻常——母亲知道他工作忙,向来都是等他主动联系,而且通常选在周末的早晨。
“寒寒啊,”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但林寒立刻听出了那平静下的不安,“在忙吗?”
“在开车,回临州。妈,怎么了?”林寒将车载蓝牙的音量调大了一些。窗外的夜色正浓,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奔流。
“没什么大事……”母亲顿了顿,这停顿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就是你爸,他这两天血压有点高,昨天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最好住院观察两天。已经住下了,情况稳定,你别担心。”
林寒的心立刻揪紧了:“哪家医院?什么科?血压多高?医生怎么说?”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父亲有高血压病史,但一向控制得不错,突然需要住院,绝不会是“没什么大事”。
“就咱们市人民医院,心内科。真的没事,医生就是想让仪器监测一下,调一调药。”母亲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安抚,“你工作要紧,这边有我在呢。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免得你回头知道了怪我没告诉你。”
这话说得周全,但林寒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那个一辈子要强、永远把家人放在第一位、自己生病都硬扛着不愿麻烦子女的女人,此刻主动打电话告知,只能说明情况比她说的要严重,而她的担忧也远不止父亲的血压。
“妈,”林寒放缓了语气,尽量不让自己的焦虑传递过去,“您跟我说实话,爸到底怎么样?有没有头晕、胸闷?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母亲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就是前天晚上说有点头晕,量了血压,高压都到180了。昨天做了些检查,心电图有点小问题,心脏彩超还没排到。医生说……说可能是长期高血压引起的心脏有些劳损,具体要等全部检查结果。”她的声音终于掩饰不住疲惫和担忧,“寒寒,妈不是要拖你后腿,就是……就是昨晚守夜的时候,看着你爸躺在病床上,突然觉得我们都老了。你爸睡着的时候,我就在想,万一……我是说万一有点什么事,你还在那么远的地方,跟那些不要命的人斗……”
母亲的声音哽住了。
林寒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高速公路的隔离带在车灯照射下飞速后退,像是不断被撕扯掉的时间。他能想象那个画面:深夜的病房,母亲独自守着睡着的父亲,被恐惧和无助包围。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正在临州的指挥部里,分析着那些冷冰冰的犯罪数据,部署着下一轮的行动。
“妈,对不起。”这句话如此苍白,但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母亲很快调整了情绪,语气重新变得坚强,“你做的都是正事,妈知道。你爸醒了我也跟他说了,他还让我别告诉你,怕你分心。就是我们做父母的,年纪大了,免不了瞎想。你那边……危险吗?我看电视上,那些黑社会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才是她最深的担忧。父亲的身体是引子,真正让她夜不能寐的,是儿子身处险境的现实。那些她在新闻里看到的扫黑民警遇袭的报道,那些影视剧里渲染的残酷画面,此刻都成了她脑海中最恐怖的想象。
“妈,我很安全,有战友,有纪律,我们不是单打独斗。”林寒用最肯定的语气说,“您和爸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这边一有空,马上就回去看爸。”
又嘱咐了几句按时吃药、注意休息的话,母亲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临挂断前,她忽然又说:“对了,小雪上午给我打电话了,问了问你爸的情况,还说要过来看看。我拦住了,朵朵病刚好,别折腾孩子。寒寒啊,”她的语气变得异常柔和,“小雪是个好孩子,带朵朵不容易。你……有空多跟她们联系,哪怕就说一句话。家不能散,知道吗?”
“知道了,妈。”
通话结束,车厢里恢复寂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林寒看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道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就像一辆无法停下的车,被职责和使命推动着不断向前,而身后,父母的年迈、妻女的期盼,如同不断拉长的影子,紧紧相随,越来越沉重。
林寒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接电话的同时,他的岳母——沈雪的母亲王秀琴,正提着保温桶走进市人民医院心内科的病房。
“亲家母,快坐快坐。”林寒的母亲李素珍连忙起身,接过保温桶,“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不用麻烦吗?”
“熬了点鱼片粥,清淡,对血压好。”王秀琴放下东西,走到病床边看了看正在闭目养神的亲家公林建国,“老林,感觉好点没?”
林建国睁开眼,笑了笑:“好多了,就是躺得腰酸。还劳烦你跑一趟。”
“这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人。”王秀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个母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李素珍给王秀琴倒了杯水,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说话。
“小雪跟我说了,朵朵这次病得不轻,你也跟着担惊受怕的。”李素珍拉着亲家母的手,“辛苦你了。”
王秀琴摇摇头,叹了口气:“辛苦的是小雪。你也知道小雪那孩子,要强,什么都自己扛。朵朵生病那几天,她一个人在医院守着,我看她人都快熬垮了。林寒呢?忙,回不来。我能理解,工作重要。可是素珍啊,”她看向李素珍,眼圈有点红,“我看着小雪那样,心里揪着疼。这孩子当初嫁给你们家林寒,看中的就是他有担当、有正气。可现在这担当……太沉重了。朵朵还小,总问爸爸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爸爸都陪着。小雪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素珍默默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作为婆婆,她心疼儿子肩上的担子;作为母亲,她也心疼儿媳和孙女。
“咱们做父母的,”王秀琴擦了下眼角,“年轻的时候盼孩子有出息,可真等到他们有出息了,担了大任了,这心就没一天放下来过。老林这病,说是血压高,我看一半也是操心操的。你们肯定没少为林寒那边提心吊胆吧?”
李素珍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涩:“每天晚上看新闻,看到哪里扫黑出事了,我这心就揪一下。打电话吧,怕打扰他;不打电话吧,又胡思乱想。这次老林住院,我本来不想告诉寒寒,可昨晚我看着他,突然就怕……怕万一有点什么事,孩子不在身边,连最后一面都……”她说不下去了。
两位母亲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走廊的灯光在她们花白的头发上晕开淡淡的光圈。她们是这个国家最普通不过的母亲,不懂什么宏大的政治叙事,也不清楚案件侦办的具体细节。她们所有的担忧,都聚焦在最朴素的点上:孩子的安全,家庭的完整,孙辈的健康成长。
“亲家母,”王秀琴轻声说,“咱们得互相撑着点。孩子们有他们必须走的路,咱们拦不住,也不能拦。咱们能做的,就是把家里这一摊撑起来,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再难,也得撑住。”
李素珍用力点头:“你说得对。老林这边你放心,我能照顾好。你多帮衬点小雪和朵朵。等寒寒这阵子忙完了,我让他好好给小雪赔不是,好好陪陪朵朵。”
她们没有说出口的是,彼此心里都藏着一个更深的恐惧——这条路,似乎看不到头。扫黑之后还有没有别的硬仗?孩子的“忙完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们日渐衰老的身体,还能撑多久,来为远方的儿女守护这个随时可能风雨飘摇的“后院”?
同一片夜空下,省城军区总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气氛更加凝重。
郑国锋的父亲,一位退休多年的老纪检干部,此刻戴着氧气面罩,靠在摇起的病床上。他的脸色灰败,但那双深陷的眼睛依然锐利有神。郑国锋的妻子赵雅茹坐在床边,轻轻地用湿毛巾给他擦手。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郑国锋风尘仆仆地再次赶来。这一次,他把能推的工作全部推掉,向省里主要领导做了简短汇报,请了四十八小时的假。
“爸。”他走到床边,握住父亲枯瘦的手。
老人睁眼看了看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显得有些费力。
“那边……怎么样了?”老人的声音微弱,但吐字清晰。
郑国锋知道父亲问的是什么:“关键证据已经锁定,几个主要保护伞浮出水面,收网在即。省里和中央都支持。”
老人缓缓眨了眨眼,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下一句话:“好……但也要……小心。狗急……跳墙。”
“我明白,爸。您放心养病,别操心这些。”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看向赵雅茹。赵雅茹会意,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老旧的牛皮笔记本,递给郑国锋。
“这个……你拿去看。”老人说,“我退下来之前……记的一些东西。有些人……有些事……可能……对你有用。”
郑国锋接过笔记本,入手沉甸甸的。翻开,里面是父亲工整而略显潦草的字迹,记录着多年前他经手或了解的一些案件线索、人物关系、以及他凭借多年经验做出的某些判断和疑虑。有些地方打了问号,有些地方画了线。这是一位老纪检干部一生经验的浓缩,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我这一辈子……”老人喘息了几下,才继续说,“没给你……留什么钱财。就留了这点……或许没用的东西。还有……一句话。”
郑国锋俯身靠近:“爸,您说。”
老人的目光紧紧锁住儿子,那目光里有骄傲,有担忧,有无尽的牵挂:“为国为民……是对的。但别忘了……你也是……丈夫,是父亲,是……儿子。红旗……要扛稳。家旗……也不能倒。”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郑国锋,又指了指一旁的赵雅茹和站在门口的儿子郑远航,“把他们……保护好。不然……红旗扛得再高……心里也是……空的。”
这番话,耗尽了老人大半的力气。他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监护仪上的数字有些波动,赵雅茹连忙按下呼叫铃。
郑国锋紧紧握着笔记本和父亲的手,眼眶发热。父亲从未在政治上给他任何“便利”,甚至在他提拔时主动避嫌。如今生命垂危,留给他的,不是人脉关照的叮嘱,而是一份可能有助于他战斗的“遗产”,和一句关于“家旗”的箴言。
护士进来检查,示意他们先出去。郑国锋和赵雅茹、郑远航退到走廊。
“爸这几天,清醒的时候就在写写画画,要不就是看着你的新闻发呆。”赵雅茹低声说,眼泪终于落下来,“他怕你出事,比怕自己的病还怕。远航那天跟你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爸想说的,只是他从来不说。”
郑远航靠在墙上,眼睛红红地看着父亲:“爸,爷爷其实特别为你骄傲。但他也后悔,后悔自己当年忙工作,奶奶走的时候他没在身边。他不想你也有这样的遗憾。”
郑国锋看着病房的门,又看看手中的笔记本,最后看向妻子和儿子。父亲的担忧,妻子的坚韧,儿子的成长,还有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他的肩上,也撑在他的背后。
他知道,父亲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而临州的决战,也迫在眉睫。他站在人生的隘口,前方是必须攻克的堡垒,后方是需要守护的营寨,哪一边,都不能失守。
林寒回到临州指挥部时,已是深夜。他没有立刻投入工作,而是先给母亲的手机转了一笔钱,附言:“给爸买点营养品,您也注意身体,别太累。”想了想,又给沈雪发了条微信:“我到临州了。爸住院了,妈说血压高,在观察。你多休息,朵朵刚好,别太操心。有事一定告诉我。”
沈雪没有立刻回复。林寒等了一会儿,正要放下手机,屏幕亮了。是沈雪发来的一张照片:朵朵已经睡了,小脸恢复了红润,怀里还抱着他上次回家落下的一个卡通钥匙扣。照片下面有一行字:“朵朵说,抱着这个就像爸爸在。爸那边需要我去看看吗?”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林寒心头。他立刻回复:“不用,妈说稳定。你照顾好自己和朵朵就行。钥匙扣……我下次回去给她买个新的。”
“她就要这个,说上面有爸爸的味道。”沈雪回复,后面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简短的对话,没有触及更深的问题,但那股紧绷的、疏离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点点。这细微的变化,让林寒疲惫的精神得到了一丝慰藉。
他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加密邮件。周海洋送来的最新报告显示,从“老K”那里截获的硬盘数据经过深度解析,又挖出了几条隐蔽的利益输送链条,涉及的范围可能比预想的还要广。
战斗还要继续,而且会更加残酷。
但此刻,林寒的心里除了以往的坚定,又多了一份不一样的重量。那重量来自父母病房里无声的担忧,来自岳母提起女儿时泛红的眼圈,来自女儿抱着那个旧钥匙扣寻找父亲气息的模样,也来自郑国锋父亲那句“家旗也不能倒”的嘱托。
他们这些在沧浪中激浊扬清的人,从来不是孤军奋战,也从来不能只为自己而战。他们的身后,站着两鬓斑白、提心吊胆却依然选择支持的父母;站着独立坚强、默默扛起家庭重担的妻子;站着渴望父爱、在困惑中成长的子女。
父母的担忧,是一道温柔的绳索,既牵绊着他们前行的脚步,防止他们在激流中迷失方向;也连接着他们与生活的岸,提醒他们为何出发,最终要回到何处。
林寒关掉台灯,走到窗边。临州的夜空星子稀疏,但远处居民楼的灯火温暖绵长。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类似的担忧、等待和坚守。
他拿出手机,翻到全家福,看了很久。然后,他整理了一下制服衣领,转身走回堆满卷宗的办公桌前。
为了这万家灯火,也为了其中属于自己父母妻女的那一盏——这场仗,必须打赢,而且要赢得漂亮。他不仅要带回清朗的天地,也要尽可能地、完整地回到那个等待他的家。
夜还很长,路也还长。但这一次,他脚步里的沉重,似乎有一部分,化为了更深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