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茂才手中接过的那个牛皮纸袋，像是装着整个临州黑金帝国最隐秘的神经枢纽解剖图。专案组技术中心和临时设立的“污点证人询问基地”彻夜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咖啡、纸张油墨和一种高度专注带来的寂静压力。
李茂才被秘密转移到基地后，在专案组安排的资深预审专家和笔录人员面前，开始了漫长而细致的交代。与之前试探性的“投石问路”不同，这一次，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破釜沉舟，话语一旦开口，便如决堤之水，将积压多年的秘密倾泻而出。
李茂才的证词，首先系统揭开了以他为核心节点之一的“雅贿”网络运作模式。
“金满堂那种直接送钱送卡的方式，层次太低，风险也高，只能对付一些基层办事员或者急需用钱的小鬼。”李茂才坐在特制的询问椅上，面前摆着茶水，灯光柔和，但他脸色依旧苍白，语速却越来越流畅，仿佛在背诵一篇烂熟于心的黑暗经文，“真正到了一定的级别，钱太扎眼，也太俗。他们需要的是‘雅’，是‘品位’，是‘交情’，是看起来合规甚至风雅的利益输送。”
他详细描述了如何运作：当某位领导或其亲属看中某件艺术品（书画、瓷器、玉石、古籍等），李茂才便会以“收藏顾问”或“朋友转让”的名义出现。真品往往通过复杂的海外拍卖或私下交易购得，但入账时，发票金额可能只有实际价值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差额部分由金龙集团或其关联的皮包公司通过虚假交易、咨询费、设计费等形式填补。艺术品“转让”给领导时，价格可能仅为市价的零头，甚至象征性收取一点费用，美其名曰“友情价”、“割爱”。有时，领导并不直接拿走艺术品，而是由李茂才代为“保管”或“运作”，在需要时协助其高价“转让”给第三方（实为洗钱），所得利润大部分归领导，李茂才只收取少量“佣金”。
“省文联的副主席老宋，喜欢明清字画。三年前，他看中了一幅徐渭的残卷，真品市价起码八百万。我通过香港的一个拍卖行弄到手，实际成本六百二十万。入账时，走的是我公司‘艺术品采购及修复’项目，发票只开了八十万。残卷‘寄存’在我这里，半年后，‘恰巧’有位东南亚富商‘慕名而来’，以一千两百万‘求购’。老宋‘忍痛割爱’，钱经过两个离岸账户周转，最终有九百万到了他儿子在开曼群岛设立的基金里。”李茂才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笔普通生意，“类似的操作，这些年我经手了不下二十件，涉及字画、瓷器、青铜器、古籍善本，总标的额……超过三个亿。涉及的领导，有七位，其中四位目前在重要岗位，三位已退休但影响力仍在。”
预审专家追问具体姓名、职位、时间、艺术品名称、流转路径、资金账户。李茂才配合地打开了他带来的另一个加密硬盘，里面是详尽得令人咋舌的记录：每一个环节的扫描件、合同、邮件截图、银行流水（部分）、甚至包括一些领导在私人场合把玩这些艺术品时他偷偷拍摄的照片（像素不高，但足以辨认）。
“你为什么记录得这么详细？”预审专家问。
李茂才惨然一笑：“干我们这行，不留后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些东西，既是我的护身符，也是我的催命符。现在……算是交出去了。”
除了艺术品，李茂才还交代了通过“课题经费”、“出版资助”、“文化交流项目”等名义进行利益输送的操作。比如，某位领导挂名主编一套耗资巨大的地方文化丛书，实际编写工作由枪手完成，出版经费则由金龙集团关联企业赞助，其中大部分被套取；又如，以支持某领导亲属海外“学术研究”为名，提供巨额“研究经费”，实为变相贿赂。
他的证词，配以硬盘中的部分原始记录，初步勾勒出一个以“文化”、“艺术”、“学术”为外衣，实则精密腐败的利益输送次级网络。这个网络与金满堂的暴力敛财、原始行贿互为补充，共同服务于更高层级的保护伞，使其腐败行为更加隐蔽、“高雅”，也更难查处。
几乎在李茂才系统交代的同时，另一路侦查员根据其妻张淑芬提供的线索，在王振华老家祖屋斑驳的砖墙缝隙里，找到了那支包裹在防水油布中的老式录音笔。电量早已耗尽，但存储芯片完好。
技术恢复后的音频质量不佳，背景嘈杂，但对话内容却清晰得令人脊背发凉。
录音时间显示是八年前。对话双方正是时任区城建局副局长的王振华和金龙集团的金满堂。地点似乎在一个茶楼的包间。
金满堂的声音粗豪而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王局，那块地（指城西原国营纺织厂地块）的手续必须这周搞定！规划调整我已经跟市里x主任打过招呼了，他点了头。省里x秘书长那边，我也递了话，人家说‘特事特办，支持临州发展’。你卡在区里这一环，什么意思？嫌我老金不够意思？”
王振华的声音显得犹豫而惶恐：“金总，不是我不办……这土地性质变更，程序上确实……而且评估价也太低了，厂里那些老职工闹得厉害……”
“职工？”金满堂冷笑，“给点钱打发了就行！谁闹事，我有的是办法让他闭嘴！程序？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x秘书长都点头了，你怕什么？出了事有我顶着！再说了，”金满堂语气放缓，带着诱惑，“王局，你儿子在国外念书开销大吧？听说你想换个大点的房子？只要这件事办漂亮了，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在海南那个项目，正好有套看海的别墅，环境不错，回头让你家嫂子去看看？还有，x秘书长那边，我也会替你美言几句，你那个‘副’字，说不定很快就摘了……”
录音里，王振华沉默了近半分钟，最后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认命般的叹息：“……好吧，金总，我……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办成！”金满堂斩钉截铁。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这段录音，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却价值连城。它直接证明了：第一，金满堂在土地违规操作中，明确动用了市级（x主任）和省级（x秘书长）的关系施加压力；第二，金满堂对王振华进行了赤裸裸的利益许诺和隐形威胁；第三，王振华在此压力下被迫妥协。这为追查x主任和x秘书长（虽然用的是模糊称谓，但结合其他线索足以锁定）的责任，提供了直接的声音证据。
与此同时，在张淑芬的进一步劝说和压力下，王振华本人在被秘密带到询问基地后，思想斗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也开口了。他不仅承认了录音的真实性，还交出了另一样关键实物——一份当年关于那块土地“特事特办”的市领导批示件的复印件原件。在这份复印件上，除了市领导的签字，空白处还有一个用铅笔写的、极其潦草的姓氏缩写和一个小小的感叹号，经笔迹初步比对，与那位x秘书长惯用的签名缩写高度相似。
“这是当时金满堂派人送给我‘领会精神’用的。”王振华佝偻着背，声音低沉，“原件他肯定拿回去了。但这个复印件……我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一直藏着。我知道，这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批示复印件+现场录音+王振华的指认，形成了指向市级和省级特定官员涉嫌滥用职权、为非法侵占国有资产提供保护的初步证据链。虽然还不够完整，但已经具备了强大的穿透力和威慑力。
当李茂才的详细证词笔录、硬盘数据摘要、王振华的录音文字稿和批示复印件影印件摆在郑国锋的办公桌上时，这位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眼神越发深邃锐利的市委书记，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窗外夜色如墨，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他一份份仔细翻阅着，手指抚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名字和对话记录。这些“关键证词”，像一把把淬火的钥匙，正在逐一打开那些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黑箱。
然而，打开的不仅仅是黑箱，更是潘多拉的魔盒。李茂才证词中涉及的在职省级官员有四位，退休的三位中也有人仍门生故旧遍布。王振华录音和批示指向的x秘书长，更是身处要害部门，权柄显赫。动任何一个人，都势必引发一场远超临州范围的政治地震。
郑国锋想起了父亲临终前关于“打菩萨”的告诫，想起了省委主要领导“省委会是你坚强后盾”的承诺，也想起了林寒躺在病床上却依然坚定的眼神，想起了临州百姓在市委门口合唱《扫尽阴霾见青天》时那期盼的目光。
他没有犹豫太久。拿起红色的保密电话，他直接拨通了省委书记的专线。没有寒暄，他简要汇报了最新突破，重点说明了李茂才和王振华证词及证据的指向性、严重性和初步可查证性。
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只有轻微的呼吸声。汇报完毕，郑国锋补充道：“书记，情况就是这样。证据链还在进一步完善，但核心指向已经非常明确。下一步如何走，请省委指示。”
良久，听筒里传来省委书记沉稳而有力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钉在木板上的钉子：“国锋同志，你们的工作取得了重大突破，辛苦了。对于这些证据和线索，要组织最精干的力量，依法、依规、严谨、缜密地进行核实、固定、深挖，务必形成铁证。涉及到省管干部的问题，省纪委会立即介入，与你们联合办案。要记住，我们党的肌体不允许有任何腐败毒瘤存在，无论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省委的决心是坚定的，也会为依法办案排除一切干扰。你们放手去干，但每一步都要扎实，要经得起法律和历史的检验。”
“是！坚决执行省委指示！”郑国锋心中一定，那股沉甸甸的压力仿佛化为了更强大的动力。
挂了电话，他立刻召集周海洋、林寒（视频）以及省纪委先期抵达的两位负责同志，召开紧急会议。会议持续到凌晨，确定了以下方略：
对李茂才、王振华提供的所有证词、录音、书证、电子数据，进行最严格的司法鉴定和证据链条补强。同时，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秘密调查其他相关涉案人员和资金流向，进一步夯实基础。
将涉及省管干部的线索和证据，迅速整理成专题报告，由省纪委牵头，与临州专案组并案侦查，按规定程序上报中央有关部门备案。
对李茂才证词中明确点名的几位在职和退休官员，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由省纪委和公安部门联合实施最严密的、外松内紧的监控措施，防止串供、毁证、外逃。
李茂才、王振华及其家人的保护级别提升至最高，确保绝对安全。同时，对其他已接触和潜在污点证人，加强保护和风险评估。
鉴于林寒的身体状况和其对案件的熟悉程度，以及他与部分污点证人建立的特殊信任关系，由他主要负责在病房（或安全地点）通过视频，对李茂才等人进行后续的、补充性的深度询问，挖掘更多细节和关联线索。
会议结束后，林寒并未休息。尽管身体疲惫不堪，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沈雪劝他无果，只能默默陪在一旁。
根据安排，他与李茂才再次进行了加密视频连线。这一次，问题更加具体、深入，围绕着他证词中提到的几次关键“雅贿”操作和涉及的在职官员。
“李总，你提到三年前的那幅徐渭残卷，最终‘转让’给那位东南亚富商。这个富商的具体身份是什么？你们之间是通过谁牵的线？资金从富商到离岸账户，再到宋主席儿子的基金，中间经过了几道手？每一道手的经办人是谁？有没有留下书面协议或邮件记录？”林寒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屏幕那头的李茂才，经过几天调整，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交代”状态，他翻看着自己带来的另一本加密笔记，逐一回答，甚至主动提供了几个当时经手的境外律师和银行经理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部分已失效，但仍有追查价值）。
“还有，你说省里那位分管文化的韩副省长，喜欢收藏古玉。你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他这个爱好的？第一次‘送’玉是什么场合？玉的来历？他当时什么反应？事后有没有通过其他方式给你或金满堂‘回报’？”林寒追问。
李茂才详细描述了一次在某私人会所的“偶遇”，玉是金满堂早年从盗墓贼手中收来的“生坑”货，经过处理“洗白”，韩副省长当时把玩良久，赞叹不已，却未明确接受。但半个月后，金龙集团旗下一个文化项目便顺利拿到了省里的专项扶持资金，额度远超同类项目。
这些细节，像一块块拼图，逐渐拼凑出权力与利益交换的完整场景。虽然很多是“一对一”的隐秘操作，缺乏第三方直接见证，但李茂才系统性、细节丰富的证词，结合部分书证和资金痕迹，已经构成了强大的证据优势。
询问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李茂才忽然问：“林组长，我……我这样交代，真的能……能有一条活路吗？”
林寒看着屏幕里那双充满惶恐和期待的眼睛，郑重地说：“李茂才，法律会给每个人公正的评判。你的彻底交代和配合，是争取从宽处理最重要的依据。继续配合下去，把你知道的、能想起来的，都说清楚，这是你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结束通话，林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到一阵虚脱。沈雪立刻递上温水，帮他调整姿势。
“这些证词……真的能扳倒那些人吗？”沈雪轻声问，眼中带着忧虑。她听完了部分询问，那些牵扯到的名字和职务，让她感到心惊。
“单靠证词不够，但这是最关键的突破口。”林寒握着她的手，声音虽轻却坚定，“有了这些指向明确的证词，我们就能有的放矢地去查资金、查实物、查其他关联证据。就像有了地图，才知道宝藏可能埋在哪里。李茂才、王振华他们，就是给了我们这张地图的人。”
他望向窗外，天色依旧漆黑，但远处天际似乎有一线极淡的灰白，预示着黎明将至。
关键证词已经取得，地图已经展开。接下来，将是按照地图标识，去挖掘那些埋藏更深的、更加确凿的罪证。这需要时间，需要智慧，更需要无比的勇气和决心，因为每前进一步，都可能触碰到更强大的反弹力量。
但无论如何，战斗的主动权，正在一点点向正义一方倾斜。这漫漫长夜，终于看到了破晓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