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领域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联合调查指挥部的锋芒已悄然转向另一个关乎亿万民生、积弊深重的领域——医疗卫生。
与教育资源分配不公的显性痛楚不同，医疗领域的顽疾往往隐藏在专业壁垒与信息不对称的迷雾之后，其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更为隐秘和坚固。
一封来自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内部、措辞隐晦却指向明确的匿名举报信，如同投入深潭的探针，首先触碰到的，便是那个让无数患者家庭不堪重负、却又似乎永远无法破解的——药价谜团。
举报信没有署名，仅以“知情人”落款，通过加密渠道直接送达周海洋手中。信中并未罗列具体证据，而是提出了一个尖锐的疑问：“同一通用名、同一规格的进口抗癌药‘泽普生’，在我院肿瘤科的采购价为每支4850元，而在相邻江州市的同级别医院，采购价仅为3200元。为何存在超过50%的价差？这巨大的差额最终流向了何处？临州一药的药品采购，究竟是谁在定价？”
“泽普生”，林寒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在他住院康复期间，曾亲眼目睹同病房的病友因无力承担这种靶向药的高额费用，最终放弃治疗，黯然出院。那家人绝望而无助的眼神，至今刺痛着他。举报信中的价差数字，更是触目惊心。一支药差价1650元，一个标准疗程往往需要数十支，这意味着一个患者就可能要多付出十数万元！这背后，是多少家庭的倾家荡产与生离死别？
“查！”林寒只对周海洋说了一个字，眼神冷冽。药价虚高，直接吞噬的是民众的健康与财富，其性质之恶劣，丝毫不亚于教育腐败。
调查从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以下简称“临州一药”）的药品采购流程入手。表面上，一切似乎都严格遵循国家及省级集中招标采购的规定。医院提供的数据显示，“泽普生”确实是在省药品集中采购平台上中标的产品，供货方为“瑞科医药（中国）有限公司”，采购流程单据齐全，发票、入库单、验收记录一应俱全，看似无懈可击。
然而，当周海洋团队试图调取省平台关于“泽普生”的中标原始资料，特别是评标过程细节和价格构成说明时，却遇到了无形的阻力。相关部门以“涉及商业机密”或“流程已结束，资料归档复杂”等理由进行推诿。这种反常的“合规”，反而加深了专案组的怀疑。
调查组兵分两路。一路由周海洋带领，利用技术手段，开始对“瑞科医药”及其关联公司进行深入的背景调查和资金流向分析；另一路，则在外围寻找突破口，秘密接触临州一药内部可能了解内情的人员，包括药剂科资深人员、离职的采购员、以及那些因各种原因对现状不满的医生。
很快，一个关键角色浮出水面——“医药代表”。这些穿梭于医院各科室，与医生、药剂科人员关系密切的“隐形人”，被认为是药价链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一位因受不了良心谴责而刚刚辞职的前“瑞科医药”高级医药代表张薇（化名），在调查人员承诺保护其安全后，终于愿意开口。她在安全屋内，揭开了药家黑幕的一角。
“‘泽普生’在省平台的中标价，本身就是一个各方‘协商’好的结果。”张薇坦言，语气中带着疲惫与嘲讽，“招标之前，我们公司就已经和医院的关键人物，主要是分管药事的副院长、药剂科主任，甚至个别有影响里的临床科室主任，达成了‘共识’。”
她解释道，这种“共识”并非简单的行贿，而是一套更为精巧复杂的利益捆绑：
1. “保证金”与“返点”：医院在签订采购合同后，瑞科医药会以“质量保证金”、“市场合作基金”等名目，向医院指定的第三方公司（通常是关联的医药咨询或服务公司）支付一笔巨额款项。这笔钱，经过层层流转，最终会以各种形式（如“学术赞助”、“科研经费”、“个人咨询费”）返给医院决策层和关键医生。这实际上是变相的“返点”，其比例与药品采购量和价格直接挂钩。
2. “临床推广费”的妙用：医药代表最大的日常工作，就是组织和赞助各类“学术会议”、“科室培训”、“患者教育活动”。这些活动动辄花费数万甚至数十万，其中相当一部分，以“讲课费”、“专家评审费”、“交通住宿补贴”等形式，流入了医生的口袋。“医生开了我们的药，我们就有‘经费’邀请他们去三亚、去澳门开会，‘顺便’旅游。开的药越多，‘会议’的规格和‘补贴’就越高。”张薇说。
3. “药事会”的运作：医院药事管理与药物治疗学委员会（药事会）是决定医院用药目录的核心机构。张薇透露，在药事会召开前，医药代表需要“做通”大部分委员的工作。“不是每个人都收钱，但关键人物必须到位。有时候是直接送卡，有时候是承诺其亲属进入我们公司工作，或者赞助其子女出国留学。目的只有一个，确保‘泽普生’这类高利润药品能顺利进入医院目录，并且在处方系统中被设置为‘优先推荐’。”
张薇的口供提供了线索，但需要铁证支撑。周海洋团队集中力量，对“瑞科医药”及其疑似关联的第三方服务公司、以及临州医药几位关键人物的个人及亲属银行账户、资产情况进行了秘密调查。
通过复杂的大数据关联分析，一条清晰的资金流被勾勒出来：
- “瑞科医药”在收到临州医药的药款后，会迅速向几家注册地分散、业务范围模糊的“医药咨询公司”和“会务公司”支付大额款项。
- 这些“咨询服务公司”在扣除少量“通道费”后，将资金以各种名目，转入多个个人账户，这些账户的持有人，赫然包括临州一药分管药事的副院长李斌的妻弟、药剂科主任王芸的表妹，以及肿瘤科主任赵宏远正在国外留学的儿子。
- 同时，这些资金还有一部分流向了多家旅行社和高端酒店，其消费记录与张薇提到的“学术会议”时间、地点高度吻合。
更令人震惊的是，调查组通过技术手段，恢复了李斌一部已报废手机的部分删除数据，其中发现了多条与“瑞科医药”大区经理就“泽普生”价格和维护“临床使用量”进行沟通的加密信息，内容露骨，涉及具体利益分配比例。
至此，“泽普生”的药价谜团初步解开：所谓的集中招标采购，在权力的干预和利益的驱动下，已然部分失灵。药企、医院管理者、关键医生形成了一个牢固的利益共同体，通过精心设计的“返点-回扣”链条和“学术推广”外衣，共同推高了药品价格，并从中瓜分巨额利益。患者和国家医保基金，成为了最终的被宰割者。
“这不仅仅是一支药的问题，”林寒看着周海洋整理出的初步报告，面色凝重，“这暴露的是整个药品流通领域的体制机制性弊病。招标采购的形同虚设，医疗行为的逐利化，监管的严重缺位……这才是真正的‘医疗顽疾’。”
然而，一个“泽普生”的背后，是成百上千种同样可能存在价格猫腻的药品。临州一药的问题，是否只是冰山一角？那个隐藏在“瑞科医药”背后的更大利益网络是什么？省一级的药品集中采购平台，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药价谜团看似解开了一角，但更深、更庞大的黑暗，才刚刚显露轮廓。林寒知道，这场针对医疗顽疾的战斗，其复杂性和艰巨性，恐怕将远超之前任何一个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