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林寒脸上投下一道浅金色的光斑。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趴在朵朵的床边睡着了。脖子和肩膀传来僵硬的酸痛,但比起这份不适,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床空了。
“朵朵?”他瞬间清醒,翻身站起。
儿童房里静悄悄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不见了。林寒的心脏骤然收缩,昨晚妻子沈雪那句“朵朵刚适应这边”的话在耳边回响。难道……他冲出房间,在客厅、厨房、卫生间急切地寻找,每个房间都空无一人。
“朵朵!朵朵!”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
就在这时,入户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沈雪牵着朵朵的手站在门口。朵朵穿着嫩黄色的外套,小手里捏着半个包子,嘴角还沾着一点豆浆渍。看到林寒,她的大眼睛眨了眨,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过来喊“爸爸”,而是往妈妈身后缩了缩。
沈雪的表情平静得看不出情绪:“醒了?我带朵朵去楼下早餐店吃了点东西。你厨房里什么都没有。”
林寒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句:“怎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沉。”沈雪淡淡地说,弯腰帮朵朵换鞋,“而且,朵朵早上醒来要找妈妈,你也不在。”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林寒一下。他确实不在——不是不在家,而是不在她们需要的时刻。他蹲下身,平视着女儿:“朵朵,早上好。还难受吗?”
朵朵看着他,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小声说:“头还有点晕。”声音细细的,带着病后的虚弱,还有一丝……疏离。
林寒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额头,朵朵却下意识地又往后躲了躲。那只手僵在半空中。
沈雪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但终究没说什么。她抱起朵朵:“再量个体温,该吃药了。”
整个上午,林寒都在笨拙地试图重新进入女儿的世界。他找出落灰的绘本想给朵朵讲故事,朵朵却指着封面说:“这个妈妈讲过了。”他打开电视调出她最爱的动画片,朵朵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沈雪:“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姥姥家?我想小乌龟了。”
小乌龟是岳母家养的一只巴西龟,朵朵每次去都要喂它。
林寒心头一涩,强笑道:“爸爸在这儿陪朵朵不好吗?”
朵朵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很久才小声嘟囔:“爸爸总是……不在。”
中午,林寒自告奋勇下厨。厨房对他来说比审讯室还陌生,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弄出了两菜一汤——番茄炒蛋有点焦,清炒西兰花盐放多了,紫菜蛋花汤倒是勉强合格。
他把菜端上桌,满怀期待地看着朵朵。朵朵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吃了两口番茄炒蛋,眉头皱了起来。
“不好吃吗?”林寒问。
朵朵摇摇头,没说话,但吃得极其缓慢勉强。
沈雪默默地把西兰花在自己碗里过了一遍水,再夹给朵朵。
吃完饭,林寒想带朵朵下楼散步,晒晒太阳。朵朵却拉着沈雪的手:“妈妈去我才去。”
“妈妈要收拾碗筷,爸爸带你去,好吗?”
朵朵的嘴扁了扁,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突然大声说:“不要!我要妈妈!爸爸坏!爸爸不要朵朵和妈妈!”说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宣泄了出来。
林寒如遭雷击,僵在原地。那句“爸爸坏”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里。他想抱住女儿解释,想告诉她爸爸不是不要她,爸爸爱她胜过一切……可是,那些缺席的生日,那些爽约的游乐场之行,那些深夜回家只能看到熟睡小脸的日日夜夜,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控诉,让他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雪抱起哭得抽噎的朵朵,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掠过林寒惨白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抱着女儿进了卧室。
门轻轻关上了。
林寒独自站在客厅中央,阳光明媚,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临州指挥部来的。他走到阳台,接通电话。
“林组,那份跨境资金流向的分析报告出来了,有几个点需要您马上确认……”周海洋的声音传来。
林寒听着,目光却透过玻璃门,看着卧室紧闭的门。电话那头是关乎案件突破的关键线索,电话这头是他正在崩溃的小家庭。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报告发我加密邮箱,我半小时后回复。另外,盯紧‘老K’那边,不要打草惊蛇。”
挂断电话,他颓然靠在阳台栏杆上。从昨晚到现在,他陪在女儿身边的时间,加起来还比不上这一通工作电话的长度。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百公里外的省城医院附近一家咖啡馆里,郑国锋正面临着一场更为直接和尖锐的“审判”。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儿子郑远航,一名大四法学专业学生。小伙子继承了父亲挺拔的身姿和深邃的眉眼,但此刻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燃烧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愤怒。
“所以,爸,”郑远航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爷爷躺在IcU,医生说他可能挺不过这周了。而你,待了四个小时,接了三个电话,签了两份文件,然后就走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尽量早点再回来’?”
郑国锋看着杯中旋转的咖啡泡沫,没有立刻回答。他理解儿子的愤怒,甚至欣慰于这份愤怒背后对亲情的珍视,但这理解无法消弭此刻的难堪。
“远航,临州的情况……”
“别跟我说情况!”郑远航猛地打断他,声音引来了邻座客人的侧目,他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更加激烈,“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情况’、‘工作’、‘大局’。我小学毕业典礼,你在开会;我中考那天,你在抗洪一线;我高考填志愿想跟你商量,你在省里学习。现在,爷爷要走了,妈妈一个人撑了快一个月,人都瘦脱形了!你还要跟我说‘情况’?!”
郑国锋握着杯子的手指节发白。儿子历数的每一件往事,都是一笔他无法抵赖的欠账。
“我知道,你是市委书记,你肩上有责任。”郑远航的红着眼圈,“可是爸,你首先是我爸,是爷爷的儿子,是妈妈的丈夫!这个家,难道不是你责任的一部分吗?还是说,在你心里,那些报告、那些会议、那些所谓的‘大局’,永远比家里人重要?”
这番话,比任何政治对手的攻击都更让郑国锋感到刺痛。因为它源自他最亲的人,因为它直指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和愧疚。
“远航,”郑国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事情不是非此即彼……”
“那是什么?”郑远航逼视着他,“是权衡之后,家里永远是被牺牲的那一个吗?妈昨天发烧到三十九度,怕影响你工作,自己吃了药硬扛,都没告诉你!她跟我说,‘你爸那边正是关键时候,别让他分心。’”他的声音哽咽了,“爸,你听听这话!妈妈永远在为你着想,永远在理解你,可你呢?你理解过她的恐惧、她的孤独、她的疲惫吗?”
郑国锋哑口无言。妻子发烧的事,他确实不知道。那个总是温柔、坚韧、默默支持他的女人,原来也在独自承受病痛。
“我学法律,”郑远航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公正、责任、奉献很重要。可是爸,法律也讲人情,也承认家庭是社会的基石。如果为了所谓的‘大家’,要让无数个‘小家’支离破碎,让亲人寒心,让子女怨恨,那这个‘大家’的安宁,又有什么意义?它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
这个问题,太重了。重得郑国锋一时无法回答。
“我不是要你现在就抛下一切回来。”郑远航看着父亲骤然苍老了几分的面容,语气终于软了一些,但依然坚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选择,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不是你在付,是妈妈在付,是爷爷在付,是我们在付。而且,这个代价,有时候可能是无法弥补的。”
他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推到郑国锋面前。那是昨晚他偷拍的:病房里,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握着爷爷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侧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泪痕。
“你看看妈妈。”郑远航的声音很轻,“如果你下次回来,看到的是爷爷的空床,或者妈妈彻底失望的眼神……爸,你那些‘大局’,真的能给你安慰吗?”
郑国锋盯着那张照片,久久无法移开视线。咖啡凉了,他的心也像浸在冰水里。
傍晚,林寒终于找到机会和朵朵单独相处了一会儿——沈雪去超市买生活用品了。
朵朵坐在沙发上玩积木,林寒小心翼翼地坐过去:“朵朵,爸爸帮你搭个大城堡好不好?”
朵朵没说话,小手搭着积木。
林寒尝试着拿起一块积木,朵朵也没反对。父子俩就这样沉默地搭着。城堡渐渐有了雏形,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林寒鼓起勇气,轻声问:“朵朵,能不能告诉爸爸,为什么觉得爸爸坏?”
朵朵的手停住了,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好半天,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幼儿园……开运动会……别的小朋友爸爸都来了……就我的爸爸没来……王小虎说……说我爸爸不要我了……”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发烧……好难受……想爸爸……爸爸也不在……妈妈哭……我害怕……”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林寒心上。他想起那次幼儿园运动会,他原本答应了要去,临时却因为一个突发的涉黑团伙暴力威胁证人的事件,不得不取消。他给老师打了电话,让老师转告朵朵爸爸有紧急工作,他以为孩子能理解,至少老师会安抚。可他忘了,在五岁孩子的世界里,“工作”是一个遥远模糊的概念,而“别的小朋友爸爸都来了”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爸爸没有不要朵朵。”林寒把女儿轻轻搂进怀里,这一次,朵朵没有挣扎,小小的身体僵硬着。“爸爸爱朵朵,比爱谁都爱。爸爸不在,是因为……因为爸爸要去抓坏人,要保护像朵朵一样的小朋友,让他们和他们的爸爸妈妈能安全、开心地生活。”
“那……为什么爸爸不能抓完坏人再回来?”朵朵仰起泪痕斑驳的小脸,问了一个天真的、却让林寒无法回答的问题。
是啊,为什么?因为坏人抓不完吗?还是因为……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工作离不开他,还是他潜意识里,已经将工作当成了逃避家庭琐碎和情感需求的借口?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郑国锋。
林寒对朵朵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阳台接通。
电话那头,郑国锋的声音疲惫不堪,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林寒,跟儿子谈崩了。”
林寒苦笑:“彼此彼此。我刚被女儿质问,为什么不能抓完坏人再回家。”
两个男人在电话两端沉默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也听着各自身后家庭生活细微的声响——林寒这边,是朵朵压抑的抽泣;郑国锋那边,隐约传来医院走廊的叫号声。
“老郑,”林寒缓缓开口,“你儿子问了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为了‘大家’,要让无数‘小家’支离破碎,让亲人寒心,那这个‘大家’的安宁,有什么意义?”
郑国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在问自己。林寒,我们是不是……真的错了?或者说,我们选择的方式,是不是必然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需要他们用更长的时间,甚至是一生去探寻。
“临州那边,”郑国锋转移了话题,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林寒听得出那沉稳下的裂痕,“‘老K’的线不能断。省里刚开了会,支持我们深挖。但时间窗口有限,对方的反扑会越来越疯狂。”
“我明白。”林寒看着客厅里独自搭积木的朵朵小小的背影,“我今晚就回去。”
挂断电话,林寒走回客厅。朵朵已经搭好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城堡,她指着城堡说:“这是爸爸工作的地方。”又指着旁边一堆散乱的积木:“这是我和妈妈的家。”
两个“地方”,泾渭分明,没有连接。
沈雪回来了,手里拎着购物袋。她看了看红着眼圈的朵朵,又看了看神色黯淡的林寒,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问,只是对朵朵说:“宝贝,来帮妈妈把酸奶放冰箱。”
林寒看着母女俩在厨房忙碌的和谐背影,知道自己又该离开了。这个他渴望回归和修补的家,暂时还无法给他留出足够的位置。
他走进卧室,简单收拾了随身物品。出来时,朵朵正抱着一盒新买的草莓,看到他手里的背包,愣住了。
“爸爸……又要走吗?”她的声音很小,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期盼他说“不”。
林寒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蹲下来,平视女儿:“朵朵,爸爸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去做。我向你保证,这次事情办完,我一定好好陪你,带你去动物园,去游乐场,把之前欠的都补上,好吗?”
朵朵看着他,大眼睛里光芒闪烁,那是孩子对承诺的珍视。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小手,小拇指翘起来:“拉钩。”
林寒郑重地伸出小指,和女儿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朵朵念着童谣,最后用大拇指和他重重地盖了个“章”。
这个小小的仪式,仿佛给了她一些安全感。她主动上前,抱了抱林寒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然很快又缩回妈妈身边。
沈雪始终沉默着,直到林寒走到门口,她才低声说:“路上注意安全。”
没有“早点回来”,没有“家里有我”,只是一句最平常的嘱咐,却让林寒听出了千言万语。
门在身后关上。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又灭。
林寒站在紧闭的家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沈雪温柔哄朵朵的声音,还有朵朵偶尔的咳嗽声。他握紧了手中的背包带子。
子女的怨言,是警钟,也是拷问。它拷问着他们这些所谓“舍小家为大家”的人:那条界限究竟在哪里?那份“大家”的安宁,是否真的必须以“小家”的伤痛为基石?而他们,又该如何在时代的沧浪中,既不负肩上的担当,也不负心底最柔软的牵绊?
没有现成的答案。他只能背负着这甜蜜而沉重的拷问,再次走向他的战场。只是这一次,脚步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电梯下行,载着他离开这个他拼尽全力想守护、却又一次次被迫离开的地方。手机屏幕亮起,周海洋发来了新的加密文件提示。
两个世界,都在呼唤他。而他,必须学会在撕裂中,寻找那条或许根本不存在平衡的、艰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