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厨房里的灯火就没熄过。
周大树原本还担心这个时代面食制作工艺粗糙,想着要不要指点一二。可他走到厨房门口,看到老大媳妇赵氏那利落的身影时,便知道自己多虑了。
赵氏正站在大案板前,和着一大盆面。她手臂有力,动作娴熟,揉、搓、揣、拉,面团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渐渐变得光滑而富有弹性。旁边放着已经醒好的另一块面,她正拿着那根长长的擀面杖,将面团碾开、卷起、再碾开,如此反复,一张硕大而均匀的面皮便渐渐成型,随后叠起,手起刀落,“笃笃笃”一阵密集而富有韵律的响声后,粗细均匀的面条便码放了一旁。那手法,一看便是常年累月练就的功夫。
另一边的大锅里,白天买回来的几根大骨头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奶白色的汤汁渐渐浓郁,香气开始弥漫出来。灶膛口,老五周幺妹乖巧地坐着添柴,控制着火候。赵氏忙里偷闲,还和了一盆杂粮面,准备烙饼。
周大树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复杂。赵氏嘴上对他这个公公诸多不满,但干起活来却毫不含糊,实实在在地在支持这桩买卖。他本想搭把手,但看了看,无论是揉面、擀面还是熬汤,似乎都插不上手,反而可能添乱。
“嗯…那个,老大媳妇,辛苦了。弄完早点歇着。”他干巴巴地说了句,终究是现代人的灵魂,不太习惯这种理所当然的使唤。
赵氏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手下动作不停。
周大树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确实帮不上忙,便转身回了自己屋子。他得养精蓄锐,应对明天的“开业大战”。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周大树就被老大周铁柱叫醒了。
“爹,时辰不早了,该起身了。”
周大树迷迷糊糊爬起来,洗漱完毕,走到堂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早饭——稀粥和一点咸菜。赵氏眼睛下面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熬夜准备食材了。
匆匆吃完,赵氏又从厨房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周铁柱:“当家的,这是今天的干粮”
她话还没说完,周大树眉头就皱了起来,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准备什么干粮?我们是去做什么的?卖面卖饼的!自己还带干粮,像什么话?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自家的东西自己都不吃,谁还来买?净做些多余的事!”
赵氏拿着布包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嘴唇动了动,想反驳,最终还是忍了下去,默默把布包收了回去。周铁柱在一旁看着,张了张嘴,也没敢说什么,只是心里对老爹这番不近人情的斥责,又添了几分芥蒂。
一家人将家伙什装上推车,由周铁柱拉着,周大树和赵氏跟在后面,踏着晨曦,向青石镇出发。
到了镇里,已是日上三竿,集市正热闹。他们三人初来乍,不懂行情,也不敢往中心挤,只在街尾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寻了处空位,手忙脚乱地把摊车支棱起来,挂上招牌和价目牌。
刚把炉火生起,鸳鸯锅坐上,清水和骨汤分别倒入两边,还没等香气完全散发出去,就见一个穿着皂隶服,腰胯铁尺,满脸横肉的汉子晃了过来。
“哟,新来的?面生得很啊。”汉子斜着眼打量着他们的摊车,语气倨傲。
周大树心里一咯噔,知道这是“管事”的来了,连忙挤出笑容:“这位差爷,小老儿周家村的,头回做点小买卖,混口饭吃。”
“嗯,周家村的。”汉子点了点头,手指敲了敲摊车,“我是咱青石镇巡检司的王巡检手下的李三。在这摆摊,懂规矩吗?”
“懂,懂一点。”周大树心里骂娘,脸上却陪着笑,“不知这…这摊税是多少?”
李三伸出两根手指:“一天二十文,按月交的话,五百文。你们这新开的,先按天交吧。”
“二十文?!”周大树还没说话,旁边的赵氏忍不住低呼一声,脸上满是肉疼。这还没开张,就先要出去二十文!
周大树也是心头火起,这税钱都快抵上三碗面了!但他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强压下不快,从怀里摸出钱袋,数了二十枚铜钱,递了过去,动作略显僵硬:“李差爷,您点点。”
李三接过钱,随手掂量了一下,揣进怀里,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嗯,还算懂事。行了,摆你们的摊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周大树想着拉点关系,忙道:“李差爷辛苦了,要不,尝尝小老儿家的面?不要钱!”
李三摆摆手,打了个饱嗝:“吃过了,吃过了。你们这西域香料…听着新鲜,下午有空再来尝尝。”说罢,晃晃悠悠地走了。
交了“保护费”,周大树以为该顺利了。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集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唯独他们这“周记汤面”的摊子前,冷冷清清。有人驻足看了看价目牌,嘴里嘀咕着:“六文?比张记还贵一文哩!”摇摇头便走了。
周大树急了,开始发挥他的“广告效应”。他清了清嗓子,有些生疏地吆喝起来:“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周记汤面,祖传秘方,西域来的香料,吃了暖身暖胃,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数量有限,尝鲜从速了啊!今天不吃,明天可能就没了!”
他喊得口干舌燥,偶尔有人被“西域香料”吸引,凑过来闻一闻,发觉也就是普通骨头汤,但一看那贵出一文的价格,又犹豫着离开了。这年头,一文钱也能难倒英雄汉,普通百姓对价格敏感得很。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却一碗面都没卖出去,周大树一咬牙,改变了策略。他让周铁柱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又把两个锅盖都揭开。顿时,骨汤那边浓郁的热气混合着另一边清水煮沸的白雾,氤氲蒸腾,在这微凉的秋日里,显得格外温暖诱人。翻滚的汤汁,咕嘟作响的声音,总算营造出几分热火朝天的感觉。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还是无人问津。那个说要下午来尝鲜的李差役,也始终不见踪影。
日头偏西,集市渐渐散去。他们准备的面条和饼子,几乎原封未动。净亏!
一家人默默收拾着摊子,来时的那点期待和激情早已被现实的冷水浇灭。周铁柱闷头干活,赵氏脸色灰败,周大树更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空气中弥漫着失败和沮丧的气息。拉车吱呀呀地往回走,车上载着的,是沉甸甸的未售出的食材,和更沉甸甸的失落。
晚上,面对剩下的大量面条和骨汤,周大树挥挥手:“自己煮了吃吧,也算是开张了。”
这话一出,原本低落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老四周木林第一个欢呼起来:“太好了!有肉汤面吃咯!”
老五周幺妹也眼睛亮晶晶的,瘸着腿却跑得飞快,帮着拿碗筷。
连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二周石墩和老三周火旺,脸上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默默地去搬凳子。
堂屋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就着昏黄的灯光,“呼噜呼噜”地吃着这“昂贵”的骨汤面。面条爽滑,汤头鲜美,尤其是那撒上去的“西域香料”(主要是胡椒粉和一点孜然粉),更是画龙点睛,让这碗面的味道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爹,这面真香!比过年吃的还好!”周小栓吃得满嘴是油,含糊不清地说。
周小花也学着哥哥的样子,用力点头。
老四周木林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道:“就是,这么好吃的面,镇上那些人真是不识货!”
连赵氏,吃着这自己辛苦做出来、滋味确实不凡的面条,心里的委屈和埋怨也暂时被熨帖的肠胃冲淡了些,只是默默吃着,不时给两个孩子碗里添点汤。
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甜,周大树心里却五味杂陈。东西是好东西,可为什么就卖不出去呢?
饭后,赵氏收拾碗筷,准备明天要用的食材,但那动作明显没了昨日的劲头,带着一股疲惫和消极。周大树看着,也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回了房。
夜深人静,老大周铁柱的屋子里。
赵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忍不住,推了推身旁的丈夫。
“睡了吗?”
“……没。”
“当家的,我今天这心里…堵得慌。”赵氏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看见了吧?投进去那么多钱,又是锅又是车,还有那二两银子的调料!结果呢?一天下来,不但一个子儿没赚,还倒贴了税钱!爹他是真能折腾啊!”
周铁柱沉默着,黑暗中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赵氏越说越激动:“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今天亏二十文,明天呢?后天呢?爹这么瞎搞下去,家里那点老底迟早被他败光!到时候我们拿什么养小栓小花?”
“那你说咋办?”周铁柱闷声问。
“分家!”赵氏斩钉截铁,声音虽低,却异常坚决,“必须分家!趁现在还没亏得底朝天,咱们把该得的那份争到手,自己过!咱们有手有脚,老老实实种地,怎么也饿不死。总比跟着爹这样瞎折腾,最后一起喝西北风强!”
“可…爹他…”
“什么爹不爹的!”赵氏打断他,“他心里要真有我们这些儿子儿媳孙子,能干这种没谱的事?铁柱,你可不能糊涂啊!为了咱们这个小家,你必须硬气起来!明天,你就去跟爹提分家!”
周铁柱长久地沉默着,妻子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砸在他心上。老爹的不靠谱,今日生意的惨淡,未来的茫然,以及妻子对儿女未来的担忧…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