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北堡城墙脚下那片蔓延开的棚户区,近看比远观更加不堪。污水横流的泥泞小道错综复杂,两旁挤满了用泥坯、破木、甚至兽皮胡乱搭建的窝棚。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煮肉的腥气、劣质烟草、汗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硝石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形成一种边关特有的、粗粝而紧张的氛围。
周大树一行人牵着驴车、推着独轮车,在这片混乱中艰难穿行,最终在靠近边缘、相对干燥些的一处土坡下找了块空地。这里离主市集稍远,但胜在清静,也方便照看牲口。
“就这儿吧,”周大树喘着气,放下车辕,“石墩,大牛,把家伙什卸下来,还是老法子,依托驴车搭个能睡觉的窝。水生,铁锁,去找点能烧的柴火来。”
王记的车队想换个地方。赵雄跳下车,对周大树这边抱了抱拳:“周老丈,我们先去寻个能落脚存货的地方,打听一下市集的章程。回头再碰头。”
“赵兄弟请便。”周大树点头回应。他知道,王记有经验,行事自然与他们这等小打小闹的不同。
安顿下简陋的营地后,周大树不敢耽搁,吩咐周石墩看好家和几个年轻气盛的侄子,自己则揣好那份至关重要的关文,准备去打听这月市的规矩。他深知,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军管之地,不懂规矩乱闯,轻则被驱赶罚没,重则下狱甚至掉脑袋。
他没往那些看起来像是管事的地方凑,而是先在周边转悠,观察那些同样看起来是初来乍到、或者像是常驻此地的行脚小贩。他看到一个面相憨厚、正在整理皮货的中年汉子,便凑上前去,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
“这位老哥,叨扰了。小老儿初来乍到,想问问这月市,该去哪里办个手续,划个地方摆摊?”
那汉子看了下周大树,指着城堡方向一个挂着“市易司”木牌的低矮土坯房:“瞧见没?去那儿,找书办老爷登记,验看关文、货物,交了市税和地皮钱,领了号牌,才能在你该待的地界摆卖。可别乱摆,让巡街的军爷抓到了,货物充公,人也得吃挂落。”
“多谢老哥指点!”周大树连连道谢,又小心翼翼地问,“这税钱和地皮钱,大概是个什么数?”
汉子叹了口气:“看你要卖啥,在哪儿卖。靠近市口的好位置,地皮钱自然贵,按天算,一天怎么也得二三十文。偏僻点的,十文八文也能对付。市税嘛,一般是三十税一,但那些胥吏……哼,看你顺眼就按规矩来,看你不顺眼,胡乱找个名目多收你几文,你又能如何?” 他压低了声音,“记住,腰牌(指负责管理市场的低级官吏或军士)来了,机灵点,该孝敬就孝敬点,破财免灾。”
周大树心里有数了,这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官面上的规矩有,但执行起来弹性很大,底层胥吏的盘剥是免不了的。
他谢过那汉子,正准备去市易司,却看见赵雄带着陈青也从那个方向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周老丈,”赵雄打了个招呼,摇头道,“打听清楚了,规矩不少。咱们这种外来行商,货物不能直接进主市集的核心区,那边是给有固定铺面或者跟官府、军营有长期来往的大商号留的。咱们只能在外围的‘散集区’找地方。”
“散集区?”周大树问。
“就是城墙根下这片,划出了几条土路,按货物种类分了区,比如皮货区、杂货区、粮食区等等。地皮钱倒是比里面便宜,但鱼龙混杂,管理也混乱。”赵雄解释道,“我们刚去问了,想租个带棚的固定摊位,哪怕最小的,一个月也要五两银子!还得额外给管事的胥吏好处。我们打算先不租,先去划临时的地方试试看了。”
周大树闻言,心里反而松了口气。连王记一开始也只想混散集区,他这点家当就更不用想了,倒也公平。
“那咱们一起去市易司把手续办了?”周大树提议。
赵雄点头:“正该如此。”
一行人来到那间低矮的市易司。里面光线昏暗,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吏服、留着两撇老鼠胡的书办正趴在桌子上打盹,旁边还有个按着腰刀、一脸不耐的军士。
赵雄上前,恭敬地说明来意,递上王记的文书和关文。那书办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检查了一下文书,又打量了一下赵雄和陈青,才慢悠悠地问:“货呢?什么货?多少?”
赵雄报上早已准备好的货单:“回禀先生,主要是些针线、布头、陶瓷器、盐巴。”
书办在册子上记了几笔,头也不抬:“散集区,杂货区。地皮钱,一天十五文,先交五天的。市税,三十税一,出货时按实缴纳。另,火烛钱五文,清道费三文。” 他随口就报出几种名目奇怪的费用。
赵雄显然早有预料,没有争辩,默默数了七十五文地皮钱和八文杂费递过去。书办收了钱,从一个木盒里翻出一块写着数字的木质号牌扔给他:“丙字区,七号位。自己去找,别占错了。规矩都懂吧?不准私斗,不准欺诈,不准贩卖违禁物(如铁器、兵甲、盐铁茶需有官引),违者重处!”
“是是是,明白。”赵雄接过号牌。
轮到周大树,他更加谦卑,递上关文:“小老儿周大树,贩点……大米。”
“大米?”书办和那军士都抬眼看了看他,在这边关,粮食确实是硬通货。书办照例登记,然后依旧是:“散集区,粮食区。地皮钱,一天十二文,先交五天。火烛钱、清道费照旧。”
周大树心里一痛,这又是六十文加八文出去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小老儿本钱微薄,这地皮钱……能否按天交?”
书办把笔一搁,瞪了他一眼:“啰嗦!都按天交,我们不得天天盯着?就五天!不交就滚蛋!”
周大树不敢再多言,连忙数出六十八文钱递上,换来一块“丁字区,三号位”的木牌。
手续办完,走出市易司,众人都松了口气,总算是在这法理上有了立足之地。
“周老丈,那我们就先去安顿摊位了。”赵雄拱手。
“好,我们也去寻地方。”周大树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