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摆摊,周大树这边的摊位除了引来几拨心思各异的牙人,倒也并非全无动静。午后,几个穿着臃肿皮袍、身形明显比关内人高大魁梧的汉子晃悠了过来。他们头发大多编成辫子或随意披散,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粗糙痕迹,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羊膻味、汗味和皮革气息的刺鼻味道,仿佛从未沾过热水。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腰间都挎着弯刀或短斧,这是草原民族的传统,也是异世界大明为示怀柔,特许他们在关市期间可佩戴的短兵,算是某种“优待”,却也无形中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几个蛮族大汉在丁字区漫无目的地逛着,目光扫过各个摊位。当他们看到周大树摊位上堆着的麻袋,以及蹲在后面,一脸警惕又带着几分好奇的周家几人时,明显露出了兴趣。其中一个领头的,脸颊上带着一道刀疤的汉子,指着麻袋,对着周大树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声音粗嘎,语调奇特,周大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茫然地摇头。
就在这时,原本在附近溜达、看似无所事事的几个闲汉,以及那个之前来过、自称管这片区的孙老四手下的一个跟班,立刻像闻到腥味的苍蝇般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闲汉满脸堆笑,对着那蛮族大汉也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还用手比划着。
那蛮族大汉听着,眉头渐渐皱起,又打量了一下周大树和他那寒酸的摊位,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鄙夷,仿佛在看什么不入流的东西。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同伴转身就走,再没看那些粮食一眼。
周大树不明所以,但是能够猜到是被这些人搅和了。果然,那个刚才“帮忙”翻译的闲汉,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我帮了你大忙”的表情,对周大树说道:“老哥,刚才可险了!那蛮族野人想问你粮食怎么卖!我知道你不懂他们那鸟语,就帮你说了。”他故意顿了顿,斜眼看着周大树,“你不是嫌孙四爷开的一两八钱便宜,说可能卖到二两一石吗?我就帮你报了二两一石!结果怎么样?人家蛮族大哥觉得太贵,嫌你心黑,扭头就走了!我还好心帮你说话,这些都是内地运来,路费就好高的,你看看,这要不是我,你说不定还得罪了这些蛮子,惹上麻烦呢!”
周大树听着这颠倒黑白、强买强卖式的“帮忙”,一股火气直冲脑门,但他死死压住了。他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那闲汉和旁边几个明显是同伙的人拱了拱手:“几位大哥‘热心’,老汉……心领了。不过,这帮忙的‘恩情’太大,老汉我这小本生意,实在付不起这‘谢礼’。下次若再有蛮族兄弟来问价,不敢再劳烦几位大哥翻译,老汉我就是比手画脚,自己对付着来就行。”
那几个闲汉和牙人跟班一听,相互对视一眼,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充满了嘲弄和蛮横。
“哈哈哈!老东西,还挺有骨气?”
“比手画脚?就凭你?别到时候比划错了,让人把摊子给你掀喽!”
“别客气嘛老哥!”为首那个闲汉收起笑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语气带着威胁,“你这忙,我们哥几个还就帮定了!这丁字区,还没人敢不领我们兄弟的情面!你就安心等着,有‘好’买卖,我们自然帮你牵线!”
说完,几人又嚣张地笑了几声,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开,继续在附近逡巡,像盯着猎物的鬣狗。
周大树胸口起伏,拳头在袖子里攥得发白。周大牛、周水生几个年轻后生看到这,啥都明白了,更是气得脸色通红,周铁锁甚至要站起来要干点啥,被周大树用严厉的眼神死死按住。
“都给我坐下!”周大树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这里是边关,不是咱周家村!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咱们连泥鳅都算不上!跟他们起冲突,吃亏的只能是咱们!”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吩咐道:“你们几个,就给我老老实实看着摊子。价格……就定三两一石,有人诚心要买,价格合适就卖,做不了买卖,就先这样守着。记住,千万别和人起冲突,尤其是那些蛮族和刚才那帮人!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训斥住了几个血气方刚的侄子,周大树决定不再枯守。他得亲自去摸摸这月市的底。
他离开丁字区,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这月市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和混乱。皮货区里,堆积如山的各种生皮、鞣制好的皮革散发着腥臊气,蛮族商人用生硬的汉话或者通过牙人,与关内来的皮货商激烈地讨价还价。牲口区更是喧嚣,牛羊马的嘶鸣此起彼伏,粪便气味冲天,专门做牲口买卖的牙人穿梭其中,熟练地检查着牙口、蹄子。
他看到了盐茶区,这里管制明显严格些,有兵丁巡逻,买卖双方也都显得更谨慎。大宗盐茶交易都需要官引,但小规模的、灰色的交易似乎也在眼皮底下悄然进行。
就在盐茶区边缘,周大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场景——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牙人,正带着两个蛮族商人,在一个卖铁锅的关内商人摊位前交涉。那牙人显然精通蛮语,说得唾沫横飞,时而指向摊位上的铁锅,时而对着蛮族商人比划。
周大树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竖起耳朵,虽然听不懂蛮语,但那牙人对关内商人说的话,他却听懂了七八分。
只见那牙人先是对着关内商人,指着那口厚实的生铁锅,大声道:“王掌柜,你这锅,这位草原上的巴图老爷看上了!他可是大主顾,手下几百号人呢!你给个实诚价!”
那姓王的掌柜显然认得这牙人,陪着笑脸:“刘牙人,您是老主顾了,这锅,一口一两五钱银子,童叟无欺!”
刘牙人眉头一皱,声音压低了些,却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一两五钱?贵了贵了!巴图老爷说了,最多给你一两!他这次要十口!这可是大买卖!”
王掌柜脸上露出肉痛的神色,挣扎道:“十口?一两……这,这本钱都回不来啊刘牙人!您再帮忙说说,一两二钱,最低了!”
刘牙人却不理他,转身又对着那两个蛮族商人,脸上瞬间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用蛮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还拍了拍那口铁锅,伸出2根手指。
那叫巴图的蛮族商人看着那2根手指,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也用蛮语说了几句,语气有些不满。
刘牙人立刻做出为难的样子,又转向王掌柜,叹了口气:“王掌柜,你看,巴图老爷嫌贵啊!他说了,一两,一口价,十口锅,立刻付现钱!行就行,不行他们就去找别家了!” 他说话的同时,隐蔽地给王掌柜使了个眼色。
王掌柜似乎接收到了信号,一脸“亏大了”的表情,捶胸顿足:“唉!1两就1两吧!看在刘牙人您的面子上,这买卖我做了!就当交个朋友!”
刘牙人这才露出笑容,转身又对巴图老爷用蛮语说了一番,这次语气轻松,仿佛达成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巴图老爷脸上的不满消散了些,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皮袋子开始数钱。
周大树冷眼看着这一幕,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刘牙人,分明是两头欺瞒,两头抽成!甚至可能还从王掌柜那里拿了点“辛苦费”。而那两个蛮族商人,还以为是自己砍价成功,买到了“实惠”。
这场景,与刚才那些闲汉强行“帮”他翻译,报高价吓走蛮族买主,何其相似!只是手段更高明,吃相更隐蔽。他们垄断了沟通渠道,就扼住了买卖双方的咽喉,肆意榨取利益。
周大树心中那股憋闷感更重了。他看到那两个蛮族商人付了钱,王掌柜点头哈腰地接过,那刘牙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王掌柜不停地点头。
这帮地头蛇,就是这样趴在边市交易上吸血的! 周大树彻底明白了自己处境之艰难。他想直接和蛮族交易,没有渠道,语言不通,还会被地头蛇搅浑;想通过牙人,就要被层层盘剥,甚至像刚才那样被恶意破坏交易。
他继续在杂货区逛着,这里更是琳琅满目,关内来的布匹、陶瓷器、铁锅、针线、梳篦、糖果与草原带来的毛毯、奶酪、风干肉、骨制品、粗糙的银饰混杂在一起,形成奇特的景象。他注意到,那些蛮族商人对关内货物,尤其是铁锅、盐巴、茶叶、布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交易也最为活跃。而对于粮食,虽然也需要,但正如他所观察到的,因为体积重量和价值比,并非他们的首选,除非价格极具诱惑,或者他们是专门做粮食转运的大部落代表。
走着看着,周大树的心情愈发沉重,但也渐渐清晰。他意识到,在这里,信息差和沟通渠道,有时比货物本身更值钱。他那些“大米”,若不能打破被地头蛇垄断的交易渠道,恐怕真要被烂在手里,或者被低价强买。他必须想办法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