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树拄着木棍,慢慢离开灰鹰部营地外围那依旧喧嚣的人群,沿着来时的路径往回走。
冬日的荒原寒风刺骨,吹得他脸上生疼。他并未直接返回自家窝棚,而是下意识地朝着昨日与巴雅尔交易的那片偏僻角落走去。
与此同时,在灰鹰部营地内部,一场与盛大提亲仪式气氛格格不入的小小风波,正在边缘的一顶破旧帐篷前上演。
巴雅尔,这个因为曾在霍刚突袭时胆小如鼠、未能与族人并肩作战而被唾弃的懦夫,此刻正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其其格和巴图,战战兢兢地站在几位部落长老和一名负责营地日常秩序的小头领面前。
巴雅尔脸上堆着讨好的、近乎卑微的笑容,他面前的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件衣物:一件藏青色棉服,一件墨绿色防风外套,还有一条深灰色厚棉裤。正是昨日从周大树那里换来的“珍宝”中的一部分。其其格和巴图身上,则穿着换来的另外两件外衣和裤子,虽然不合身,但那份前所未见的整洁、厚实与鲜亮颜色,依然让他们在周围一群衣衫褴褛的族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也吸引了诸多复杂目光——有好奇,有羡慕,但更多的,是冷漠与鄙夷。
“各位长老,莽泰大哥,”巴雅尔搓着手,用谦卑的语调说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无上至尊眷顾……我,我偶得了几件南人……不,是来自远方的珍贵衣物。您看,这料子,这做工……我巴雅尔不敢独享,特地献上,献给部落,献给大格格!只求……只求族里能看在我还有心念着部落的份上,让我和孩子们……能回到大伙中间,分得一点过冬的肉食,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微不可闻,腰也弯得更低了。
他口中的“莽泰大哥”,是个脸上有疤、眼神凶悍的壮汉,负责管理营地外围和这些边缘散户。莽泰抱着胳膊,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穿着新衣、却因为父亲的行为而抬不起头的其其格和巴图,嗤笑一声:
“巴雅尔,你当部落是什么地方?集市吗?用几件不知道从哪个南人商队偷来、或是用什么下作手段弄来的花哨衣服,就想洗刷你贪生怕死、抛弃族人的耻辱?” 他的声音粗嘎,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霍刚那恶狼来袭时,你在哪里?你的哥哥们、还有那么多勇士战死时,你在哪里?现在倒好,弄来几件破衣服,就想重新做人了?”
周围几个围观的族人(大多是同样处境不佳的边缘户)也发出低低的嗤笑声和议论声。
“就是,胆小鬼!”
“这衣服看着是稀奇,谁知道怎么来的?”
“呸!丢了灰鹰部勇士脸的人,不配穿好衣服!”
巴雅尔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渗出冷汗,他急切地辩解:“不是偷的!是……是用羊换的!真的!是一个老南人,他……”
“够了!”莽泰不耐烦地打断他,一脚将地上那件墨绿色外套踢到一边,“带着你的‘宝贝’和你的崽子,滚回你的破帐篷去!部落不缺你这几件衣服,更不缺你这样的‘勇士’!再敢来聒噪,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他按了按腰间的刀柄。
巴雅尔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慌忙捡起被踢脏的衣服,拉着两个儿子,在众人的嘲笑和鄙夷目光中,狼狈不堪地逃回了自己那顶孤零零的破帐篷。
最后一丝用财物挽回尊严和生存空间的希望,破灭了。帐篷里,传来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
这一幕小小的闹剧,并未引起营地中心那些大人物们的丝毫注意。在主帐附近,一场气氛微妙而正式的提亲仪式刚刚结束。赵将军代表大明军方送上了一份不失体面也不算奢华的礼物,主要是绸缎、茶叶和瓷器。灰鹰部大萨满巴特尔和几位长老接待,礼节周全,但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
作为当事人的霍刚,自始至终沉默寡言,脸色苍白如旧,只在必要时应答几句,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精致木偶。而另一位当事人,头戴深青色头巾的阿如汗,则全程未曾露面,依照草原习俗,待在自己的毡帐中。
仪式结束后,赵将军便带人告辞,约定后日清晨前来迎亲,行拜堂礼。霍刚也被搀扶上马,随着队伍离开。一场关乎两个势力、无数利益的联姻,其核心程序竟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中完成了。
然而,在众人散去后,在自己帐中的阿如汗,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她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铺着兽皮的榻上,深青色的头巾依旧严实地包裹着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如寒星般明亮却充满忧思的眼睛。
预言……母仪天下?
这些词语和那个苍白而沉默的年轻将领形象,日夜在她脑海中盘旋。
真的是霍刚?她厌恶他,因为他的双手沾满了她兄长的鲜血;她怀疑他,一个几乎被打碎的人,真的能成为那预言中的“天下之主”吗?大明会允许一个与蛮族联姻的将领走到那样的高度吗?
就在这时,她的心腹侍女,一个名叫其木格的机灵姑娘,悄悄溜进帐来,低声向她禀报了方才发生在营地边缘、巴雅尔献衣被拒的事情。
“……那衣服听说很是奇特,料子从未见过,颜色均匀得不像染出来的,轻便又厚实,莽泰头领虽然骂了巴雅尔,但偷偷瞧了好几眼呢……”其木格小声描述着。
阿如汗心中微微一动。“从未见过的衣料?来自南人?”
“巴雅尔说是跟一个老南人换的,用他的羊。”
一个老南人?能在此时此地,拿出连灰鹰部头领女儿都未曾见过的精致衣物,与一个被排挤的落魄牧民交换?这听起来……并不简单。
怎么最近围绕灰鹰部发生的太多奇怪的事了?
阿如汗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焦虑。她轻轻扯了扯头上的巾角,露出一小截光洁如玉的下巴。美貌是武器,也是负担,此刻却无法帮她看清迷雾重重的未来。
“其木格,”她低声吩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去……想办法,打听一下那个跟巴雅尔交易的老南人。不要声张,小心些。”
“是,大格格。”其木格领命,悄声退下。
帐中重归寂静,只有牛油灯偶尔爆出灯花。
周大树自然对灰鹰部内部发生的这一切毫不知情。他慢悠悠地晃荡到昨日与巴雅尔交易的地点附近,那里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些凌乱的羊蹄印和篝火灰烬。他并非来找巴雅尔,只是下意识地来看看,同时盘算着下一步。
他想起昨日巴雅尔见到盐罐子时发亮的眼睛,又想起在月市看到蛮人对糖块(哪怕是粗劣的饴糖)也颇感兴趣。糖!这东西在草原是绝对的奢侈品。
他立刻沟通系统,搜索“糖”。
【白砂糖(500克)】,10文。
【水果硬糖(混合口味,500克)】,15文。
价格低廉得令人发指!在这个时代,哪怕是劣质饴糖,价格也相当昂贵,更别提洁白如雪的白砂糖和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了。
“或许……可以试试用糖?”周大树琢磨着。糖体积小,价值高,易于携带隐藏,而且是草原上的硬通货中的硬通货,比盐更受欢迎。
正思索间,他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咩咩”声。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土坡后,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巴雅尔的小儿子巴图。巴图依旧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藏青色外套,小脸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小皮囊,正怯生生地朝这边张望,看到周大树,眼睛一亮,又有些犹豫不前。
周大树心中一动,朝他招了招手,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巴图迟疑了一下,还是小跑着过来,将手中的皮囊递向周大树,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皮囊,意思是父亲让他送点自家做的奶疙瘩来,感谢周大树的衣服。
周大树接过还有些温热的皮囊,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硬邦邦、颜色发黄的奶疙瘩,散发着浓郁的奶膻味。这在草原是常见的食物,但对汉人来说未必可口,却是对方能拿出的、最能表达心意的谢礼了。
周大树摸了摸巴图的小脑袋。他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两颗用油纸简单包着的水果硬糖。他剥开一颗,橙黄色的半透明糖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诱人,递到巴图嘴边。
巴图疑惑地看着这颗从没见过的东西,在周树鼓励的眼神下,小心地舔了一口。瞬间,那双大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甜味,纯粹而浓郁的甜味,瞬间征服了这草原孩子的味蕾。他小心翼翼地将糖块含进嘴里,脸上露出了无比幸福和陶醉的表情。
周大树笑了笑,将另一颗糖塞进巴图手里,比划着让他带回去给哥哥和父亲尝尝。
巴图紧紧攥着糖,对周大树用力鞠了一躬,然后像只快乐的小鹿般,飞快地跑回了自家帐篷的方向。
看着巴图消失的背影,周大树掂了掂手中装着奶疙瘩的皮囊,又回味着巴图吃到糖时那惊喜的眼神,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成形。
或许……不必总是自己冒险去寻找客户。让他们用自己提供的“新奇货物”去与其他类似的散户或更小的部落交换物资,自己则从中抽取利润,或者用他们收集来的草原特产与自己交易。
远处的灰鹰部营地依旧旗帜飘扬,近处的荒原寒风呼啸。一场盛大的政治联姻在进行,一个落魄老农的商业版图也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勾勒出第一道细微的轮廓。命运的交织,有时就始于一件不起眼的旧衣,或是一颗来自异世的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