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暮色四合,灰鹰部老营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数堆熊熊篝火,驱散着冬夜的严寒。最大的那堆篝火就设在主帐前方,火光跳跃,映照着人们兴奋而虔诚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奶制品的微酸,还有马奶酒特有的气息——这是灰鹰部为了感谢“神使”,同时也是庆祝首领尔敦病情好转而举行的盛大夜宴。
周大树被其木格引到主位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身下垫着厚实的狼皮,面前摆着一张矮几。主位上,尔敦首领的气色看起来确实比白天好了不少,蜡黄的脸上有了些血色,虽然依旧消瘦,但眼神明亮,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草原雄鹰的锐利与豪气。他换上了一件相对较新的深褐色皮袍,领口缀着几颗磨光的狼牙,努力挺直腰背,以显示自己并未被病痛彻底击垮。
阿如汗坐在父亲另一侧,依旧穿着正式的袍服,头巾也未取下,火光在她精致立体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偶尔抬眼看向周大树,目光中的敬畏依旧,但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某种复杂的情绪。
“尊贵的使者!”尔敦首领端起一只镶着银边的牛角杯,里面盛满了浑浊的液体,正是草原上常见的马奶酒,他声音洪亮了许多,带着不容置疑的豪迈,“感谢您的神药!无上至尊赐福!只一天,我这把老骨头就感觉松快了不少!今天,我灰鹰部略备薄酒粗食,为您接风洗尘,也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来,让我们敬使者!”
“敬使者!!”周围围坐的几位长老、留守的将领以及一些有头脸的族人,纷纷举起手中的杯碗,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周大树看到大家举杯,也刚想跟着举杯,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放下手里的肉,正色对阿如汗说:“你要告诉你父亲,这酒……他恐怕暂时不能喝。”
然后阿如汗就在中间充当翻译。
“哦?为何?”尔敦首领举杯的手停在半空,眉毛一挑。
“因为我给您服的‘丹药’,其药性与酒液相冲。”周大树努力回忆着现代药物说明书上的警告,尽量说得通俗且严重,“服药期间饮酒,轻则影响药效,使伤势反复;重则可能……可能引发急症,甚至危及性命!还请首领以身体为重,暂且忍耐。”
阿如汗有些话语不知道如何翻译,但大概意思是懂得。
等阿如汗描述完,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几位长老和将领都看向了首领。阿如汗也看向父亲,眼中带着恳求。
尔敦首领看了看周大树严肃的表情,又看了看手中香气(对他而言)诱人的马奶酒,脸上露出明显的挣扎和不以为然。他哈哈一笑,试图缓和气氛:“使者多虑了!无上至尊庇佑,使者的神药更是灵验!你看我只吃了一日,便觉浑身是劲!区区一点酒水,怎能奈何得了我尔敦?今日高兴,必要与使者痛饮!”
说着,他就要将酒往嘴边送。
“父汗!”阿如汗忍不住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焦急。
周大树也有些无语。这壮汉怎么这么倔?不是说我是“神使”吗?说话这么不管用?“首领!这不是玩笑!药石之性,非同儿戏!若因饮酒坏了事,前功尽弃不说,恐怕……” 他加重了语气,但要是对方执意要喝,那他也管不了啊。
尔敦首领动作顿了顿,看着周大树,又看看女儿,最终可能是“神使”的身份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内心深处对那“神药”确实抱有极大期望。他悻悻地放下了牛角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使者说不喝,那便不喝。只是这宴席无酒,总觉少了些味道……你们喝,你们喝!” 他挥挥手,示意其他人不必顾忌。
阿如汗向周大树投来一个混合着歉意和感激的眼神,低声用汉语解释了一句:“我父亲……脾气比较倔强,认定的事情,有时连几位长老也劝不动。让使者见笑了。”
周大树摇了摇头,表示理解,心中却暗想:看来这“神使”的光环,也不是万能的。要让这些人真正信服、听从,光靠“神迹”还不够,还得有实实在在的、他们无法拒绝的好处和制约。
其他人还是可以喝的,并且都想着和周大树喝一杯,毕竟那个神药效果有目共睹,超越了他们的认知。
周大树不停端起面前同样盛着马奶酒的牛角杯,学着样子回敬。酒液入口,一股浓烈的、带着奶腥和轻微发酵酸味的液体滑过喉咙,谈不上好喝,甚至有些呛人,但也别有一股粗犷的风味。
宴会的食物陆续被端了上来。虽然部落整体贫穷,但款待“神使”和首领的宴席,显然动用了部落里最好的储备。
最显眼的是一只被烤得表皮金黄、油脂滋滋作响的肥羊,被整个架在篝火旁的铁架上,由专人缓缓转动着烤制。羊肉的香气浓郁扑鼻,远比周大树白天看到的那些半生不熟的肉块诱人得多。
另外还有大盆的煮羊肉,汤汁乳白,里面翻滚着大块的带骨肉,看上去炖煮了不短的时间,比那瓦罐里的“热一热”要像样多了。但仔细看去,肉块大小不一,有些地方还带着未处理干净的血丝和筋膜。
几碟颜色各异的奶制品:凝固的酸奶块(奶疙瘩)、略带甜味的奶皮子、以及一种粘稠的奶油状东西。
主食是烘烤得焦黄、但明显有些干硬的荞麦面饼,还有一大盆用羊肉汤煮的、糊糊状的粟米粥。
此外,还有几碟周大树叫不出名字的、看起来像是风干肉条和某种植物根茎的东西。
客观来说,这确实是“盛宴”的标准了,至少肉管够,奶制品丰富。但与周大树记忆中现代社会的宴席,或者哪怕是他想象中中原豪族的宴饮相比,做法显得异常粗犷原始,调味几乎只有盐和肉本身的味道,烹饪火候也全靠经验,时而过火时而夹生。
一位侍从用锋利的短刀从烤羊身上片下最肥嫩、烤得恰到好处的一长条里脊肉,恭敬地放在一个描着简单花纹的木盘里,呈到周大树面前。另一个侍从则为尔敦首领和阿如汗分别片肉。
尔敦首领看到肉,眼中放光,哈哈一笑,也不用刀叉,直接伸手抓起自己盘子里那块热气腾腾、还滴着油汁的烤肉,大口撕咬起来,嚼得津津有味,仿佛要将病中亏欠的气力一口补回来。他一边吃,一边又示意侍从倒酒。
周大树看着自己面前这块巨大的、边缘有些焦黑、中心却似乎还透着粉嫩的烤肉,又看看尔敦首领那豪放的吃相,心中暗暗叫苦。他这具身体本来年纪就不小,肠胃一般,白天又受了惊吓,晚上再吃这么油腻粗犷的东西,恐怕够呛。但入乡随俗,他只能硬着头皮,用侍从提供的小刀(比首领的短刀秀气些)切下一小块,放入口中。肉味确实香浓,但盐味偏重,且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草原羊肉的独特膻味,更重要的是,里面确实还有些没烤透的筋膜,咀嚼起来颇为费力。
周大树只能尽量挑着看起来炖煮得更烂的羊肉和奶制品吃,面饼太硬,只掰了一小块泡在肉汤里。他看着周围大快朵颐、开怀畅饮(除了首领)的部落贵族们,再看看白天看到的那些边缘帐篷里啃食半生肉块的普通族人,心中了然:无论在哪里,无论多么贫穷,总是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到最好的资源。区别只在于,在这里,这种差距更加赤裸和直接。
酒过三巡(虽然首领没怎么喝,但其他人很尽兴),气氛更加热烈。尔敦首领拍了拍手,高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一队穿着彩色(但明显陈旧)裙装、戴着简单银饰的女子鱼贯走入篝火圈内。她们赤着脚,手腕和脚踝上系着串有细小铃铛的皮绳,随着她们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乐手们敲响了皮鼓,吹响了声音嘹亮却有些单调的骨笛。
草原的舞蹈开始了。动作奔放有力,充满了原始的韵律感,旋转、踏步、甩动长发和裙摆,模仿着雄鹰翱翔、骏马奔驰、以及狩猎战斗的姿态。火光映照着她们健康(甚至有些粗壮)的身姿和因为兴奋与运动而泛红的脸庞,洋溢着一种野性的、不加掩饰的生命力。
周大树看着,礼貌性地露出欣赏的表情。平心而论,舞蹈本身充满了力量美,但……或许是他现代人的审美作祟,或许是白天那场血祭的阴影未散,也或许是他心里早已被某个清冷绝尘的身影填满,他总觉得这些女子身上少了些什么。她们的眼神过于直白热烈,身材或许符合草原“丰腴即美”的标准,但离他心目中“纤细窈窕”的佳人形象相去甚远。而且,随着她们舞动带起的风,一股浓郁的、混合了羊膻味、汗味、以及某种类似发酵奶制品的体味隐隐传来——显然,在寒冷缺水的草原冬季,频繁洗澡是一种奢侈。
尔敦首领看得兴致勃勃,他凑近周大树,带着几分酒意(虽然没喝,但气氛使然)和男人都懂的暧昧笑容,指着场中一个领舞的、身材最为丰满健硕、舞姿也最大胆的女子,对周大树大声道:“使者!你看我们草原的姑娘如何?像不像矫健的母马,像不像欢腾的溪流?若是使者喜欢,今夜便让她去服侍使者,暖暖帐篷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将领也哄笑起来,跟着起哄。
周大树头皮一麻,连忙摆手,脸上挤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首领厚意,周某心领。只是……周某年事已高,又旅途劳顿,实在……有心无力。多谢首领美意,心领,心领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阿如汗。阿如汗似乎微微低下了头,火光下看不清表情,但周大树莫名觉得她可能有些不好意思?
尔敦首领看了看周大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阿如汗,没有说话。
一场夜宴,就在这烤肉与奶酒、粗犷的舞蹈、首领的豪迈与固执、以及周大树复杂难言的心绪中,接近了尾声。
篝火渐弱,星斗满天。
周大树这具身体扛不住太多酒肉,他早早回到自己的帐篷,躺在柔软的皮褥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意犹未尽的歌声与笑闹,还有营地边缘传来的、与盛宴无关的、属于贫苦牧民的寂静与寒风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