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的零收入,像三盆冰冷刺骨的凉水,将周家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火苗浇得只剩几缕青烟。院子里堆积如山的野菜,在周大树眼里是闪闪发光的系统货币,但在其他家人,尤其是老大媳妇赵氏眼里,却更像是压垮这个家的又一重负担——这都是要付钱的啊!虽然暂时赊着,可万一买卖一直做不起来,拿什么去填这个窟窿?
家里的气氛明显变得压抑起来。吃饭时,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们还能因为碗里油水多了而雀跃,大人们都沉默着。周铁柱眉头锁成了疙瘩,扒拉饭的速度都慢了许多。赵氏更是把碗筷弄得叮当响,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满”二字。连平日里还算活泼的老四周木林,都察觉到了异样,不敢再多话。老二老三依旧是闷葫芦,但干完活后就缩回自己屋里,显然也在用沉默表达着担忧。
这天晚上,收拾完摊车,周大树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院子里垂头丧气的儿子儿媳,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乐观的笑容,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
“都耷拉着脑袋干啥?天又没塌下来!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咱们这霉运走到头了!明天,对,就明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生意肯定会好起来的!都把精神头给我提起来!”
他的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自欺欺人的味道。周铁柱抬头看了老爹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吭声。赵氏则直接撇过头去,嘴角向下弯得更厉害了。显然,这番空洞的鼓舞,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第四天,清晨。
一家人依旧沉默着起床,沉默着将家伙什装上推车,沉默着走向青石镇。初冬的寒风刮在脸上,带着一种刻骨的萧瑟,一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到了老地方,刚把摊车支好,炉火还没完全生旺,那个穿着皂隶服,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身影便准时出现了。
巡检司的李三,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睥睨众生的模样,晃着膀子走了过来,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车板:“老周头,又是你们啊。怎么样,今天生意该有点起色了吧?” 话是这么问,语气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周大树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迅速堆起谦卑的笑容,从怀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二十文钱,双手递了过去:“托李爷的福,借您吉言,借您吉言。这是今天的税钱,您点点。”
李三接过钱,看都没看就揣进怀里,仿佛那只是几块石子。他目光扫过依旧冷清的摊面,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周大树趁机凑近半步,压低声音,试图套近乎:“李爷,您看…这我们初来乍到,啥也不懂。这个做买卖有什么诀窍?,您能不能…稍微指点一下,是不是咱们这地方没选对?还是……”
“指点?”李三斜眼瞥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公事公办的口吻里透着疏离,“我们巡检司只负责收税,维持街面秩序,不管你们生意好坏。地方是你们自己选的,买卖是你们自己做的,我们哪里懂怎么做买卖?” 说完,他不再给周大树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朝着下一个摊子去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周大树,心里憋闷得厉害。他深吸几口气,压下火气,又把目光投向了周边的几个摊主。
左边是个卖炊饼的汉子,面相憨厚,摊子前客人不断。右边是个卖针头线脑和些廉价胭脂水粉的老婆婆,也有几个妇人在挑选。对面则是一个卖粗陶器的,生意稍显清淡,但偶尔也能开张。
周大树整理了一下表情,先走向卖炊饼的汉子。
“这位兄弟,生意不错啊。”周大树笑着搭话。
那汉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认出是旁边卖面的,点了点头,手上揉面的动作没停:“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兄弟,我看你这炊饼卖得好,是有什么诀窍不?我这面摊开了几天了,实在是…唉…” 周大树叹了口气,姿态放得很低。
那汉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看了看周大树,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远处李三的背影,含糊道:“哪有什么诀窍,做的就是熟客生意,味道实在,价格公道罢了。老哥你这面…闻着是挺香,就是…” 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专心做起自己的生意来,显然不愿深谈。
周大树不死心,又走到卖杂货的老婆婆摊前。
“婆婆,您这脂粉颜色真不错。”他没话找话。
老婆婆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婆婆,您在这摆摊久了吧?见识多。您给瞧瞧,我那面摊,是哪里不合规矩了?怎么就没个人来呢?”
老婆婆慢悠悠地整理着摊子上的东西,半晌才沙哑着开口:“后生,这青石镇啊,就这么大点地方,吃食摊子有多少,都是有数的。你新来的,不懂规矩,抢了别人的饭碗,人家能让你安生?” 她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周大树。
“规矩?什么规矩?”周大树还想再问,可见老婆婆一副送客的模样,只得讪讪退开。
他又试着跟卖陶器的搭话,对方更是直接扭过头,假装没听见。
一圈下来,周大树感到一种无形的壁垒将他隔绝在外。这些人,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干脆不理,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他站在自己冷清的摊车前,看着不远处李三收完税,跟另一个卖馄饨的摊主有说有笑,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娘的,真是酒香也怕巷子深,更怕这恶狗拦道啊!”周大树在心里暗骂,“到哪里都少不了这些牛鬼蛇神!”
他意识到,问题绝不仅仅出在价格高了一文或者位置偏了点那么简单。
“铁柱,你们俩先看着摊子,我到处转转。” 周大树对儿子儿媳吩咐了一声,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去探个究竟。
他背着手,看似漫无目的地在青石镇的街道上溜达起来。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两旁的店铺和摊贩,观察着那些生意好的食摊,留意着镇上人流的方向,更注意着那些巡检司差役的活动规律。
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小镇的北边。这里相对冷清一些,行人稀少,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院子坐落在街角。院门开着,门口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巡检司」。门口两侧还立着两个掉了漆的“肃静”、“回避”牌子,显得有些破败,但在这小镇上,依旧代表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就是青石镇维持治安、管理市集、抽分征税的基层衙门所在。
周大树在巡检司门口不远处徘徊,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打听。直接闯进去肯定不行,找人传话?找谁?怎么说?
正当他踌躇不定时,一个穿着与李三同样皂隶服的年轻男子从巡检司大门里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去办事。
周大树眼睛一亮,他认得这人!前几天李三来收税时,这人就跟在后面,虽然没说话,但周大树记住了他的样子,好像听李三随口叫过他一声“李宁”。
机会来了!
周大树赶紧整了整衣服,脸上堆起最诚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在距离对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客气地打招呼:
“这位差爷,请留步。”
那叫李宁的年轻胥吏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向周大树,眉头微皱,似乎在回忆这是谁。他看起来比李三年轻不少,约莫二十出头,面相不算凶恶,但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审视目光。
“你是……那个卖面的?”李宁想了起来,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是是,差爷好记性!小老儿周家村的周大树。”周大树连忙应道,姿态放得更低了,“打扰差爷公务了,实在是……有点小事,心里疑惑,想请差爷点拨两句。”
李宁打量了他一下,并没有立刻离开,但也没有表现出热情,只是公事公办地问:“哦?什么事?我们巡检司只管份内之事,若是买卖上的事,我们可管不着。”
“是是是,明白,明白。”周大树连连点头,组织着语言,“差爷,小老儿初来乍到,不懂咱们青石镇的规矩,是不是无意中冲撞了哪位,或者坏了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还请您指点迷津,小老儿感激不尽!”
说着,周大树下意识地想从怀里摸点铜钱出来,但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直接给钱,太明显,而且对方看起来不像李三那样油滑,万一弄巧成拙就坏了。
李宁看着周大树那副小心翼翼、满脸困惑又带着点惶恐的样子,想掏东西出来,又不敢掏的样子。心里面觉得好笑。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周老丈,我看你也是个实在人。有些话,本不该我多嘴。”
周大树心中一紧,知道关键来了,连忙道:“差爷您说,您说!您的话,对小老儿就是金玉良言!我绝不敢外传,更不敢连累差爷!”
李宁又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咱们这青石镇,地方不大,人口就这么多。每天能在外头吃早点、吃午饭的人,是有定数的。你这突然冒出来一个面摊,卖的还不是寻常的清水面,价格还高了一文,你让别的摊子怎么想?镇东头王记面摊,开了十几年了,那是我们王巡检的本家侄子开的。还有那张记馄饨、刘家烧饼……哪个不是在镇上有根底的?”
周大树听得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如此!地方保护主义,再加上潜规则!
李宁继续点拨,声音更低了:“你新来摆摊,一不来巡检司报备拜码头,二不见你给王巡检、李头儿他们‘表示表示’,就这么愣头青似的支个摊子干起来了。你想想,王巡检能乐意看着自家侄子的生意被你挤占?李头儿他们能乐意看着一个不懂规矩的人在这里安稳赚钱?”
“表示……表示……”周大树喃喃道,他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保护费”或者“孝敬”,不仅仅是那二十文的明面税钱!他之前只交了税,却忘了这最重要的人情世故,或者说,他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会如此赤裸和关键。
“王巡检……”周大树捕捉到这个关键名字,“差爷,不知这位王巡检,名讳是……”
“王巡检名讳上王下德海。”李宁说道,“咱们这青石镇巡检司,就属王巡检最大,是正九品的朝廷命官。李三哥他们,都是听王巡检的吩咐办事。”
正九品巡检! 在这个基层小镇,这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周大树心里顿时一片冰凉。自己这是无意中捅了马蜂窝了!
“王巡检……王德海……”周大树念着这个名字,心里又惊又怒,但更多的是无奈。他一个无权无势刚穿越来的老农,拿什么去跟一个正九品的巡检斗?
李宁看着周大树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便叹了口气:“周老丈,话我就说到这儿了。你也别怪王巡检和李头儿,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谁不想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你若是识趣,要么,就按规矩来,该‘表示’的表示到位,或许还能有条活路;要么……唉,我看你这面摊,还是早点收了回去吧,免得越亏越多。这青石镇,水浅,但王八多,不好混呐。”
说完,李宁不再多言,拍了拍周大树的肩膀,摇了摇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周大树看着李宁要走,赶紧的。追了几步,从怀里掏出来提前准备的,在系统里买的纯铜祈福的道家的山鬼花钱。快速的往李宁怀里塞了进去,然后说差爷,这是我上次去祈福的时候得的一个小玩意。您拿回家把玩把玩。
李宁毫不在意,感觉这个老头也给不出啥好什么东西。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周大树呆呆地站在原地,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不是面不好吃。
不是位置太偏。
甚至不完全是价格问题。
而是他触动了这个小镇固有的利益格局,却忘了缴纳“入场券”。
他看着眼前威严而又破败的巡检司大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时代想做点小生意,光有系统和超越时代的见识还远远不够,还必须懂得与这些盘根错节的基层权力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