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口温热鲜香的鸡肉鸡汤下肚,带着工业时代精心调配的浓郁滋味和充足盐分,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周大树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腹中升腾起来,迅速蔓延向冰冷的四肢百骸。虽然肋骨和腿上的伤依旧疼得钻心,但至少那股濒死的寒意和虚弱感被逼退了不少。
他靠在充气垫上,裹着羽绒睡袋,看着围在陶罐旁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四个子侄。火光映着他们年轻的脸,写满了饥饿、担忧,还有对那罐神奇鸡汤无法掩饰的渴望。
“行了……”周大树喘匀了气,声音虽然仍虚弱,却有了些力气,“我吃好了。剩下的,你们分了吧。都吃了,一点别留。”
周石墩有些犹豫:“爹,您伤得重,多留点……”
“让你分就分。”周大树打断他,“这东西放不住。石墩,你也去吃,我这儿没事。”
周石墩这才点头,又检查了一下父亲的睡袋是否盖严实,这才转身回到火堆旁。
那瓦罐的盖子一掀开——
仿佛某种封印被解除,一股比之前更加霸道、更加鲜醇浓郁的香气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充满了这小小的窝棚。那是工业化生产带来的、高度浓缩的鸡肉鲜味、油脂香气与多种香辛料完美融合的味道,与这个时代任何慢火细炖的汤羹都截然不同,直接、强烈、充满了“肉”的诱惑力。
“咕噜噜——”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先响亮地叫了起来。
几个年轻人再也按捺不住,周石墩拿出几个粗陶碗,先分好饭,然后小心地将罐子里的汤和鸡肉各打了点分到四个碗里。金黄的汤色里浮着脱水的蔬菜和大大的鸡肉块,让这些常年难见油腥的年轻肠胃疯狂叫嚣。
他们蹲在火堆旁,捧着碗,先是小口吃着鸡汤饭,随即被那前所未有的鲜味冲击得瞪大了眼睛,接着便顾不得烫,呼噜呼噜地大口吃喝起来。
就在四个年轻人沉浸在美味中,窝棚里只剩下吞咽和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时——
“咳咳……请问,有人在不?”
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客气和试探的男声,突然从油布棚子外传来。
窝棚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周石墩几人立刻停下了动作,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警惕和疑惑。在这里,他们举目无亲,谁会找上门?难道是白天那些地痞?还是……
周石墩放下碗,示意弟弟们别出声,自己挪腾位置,挪到窝棚口,小心地掀开那块当作门帘的破油布一角。
借着窝棚里透出的微弱火光,能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穿着件半旧但还算厚实的深蓝色棉袍,头戴同色毡帽,脸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此刻正微微弯着腰,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容。
看打扮,不像地痞,倒像是个小商人。
“这位大哥,有事?”周石墩没有完全掀开门帘,挡在门口,谨慎地问道。
那商人见有人应声,笑容更盛,连忙拱手:“叨扰了,叨扰了!实在不好意思。鄙姓吴,单名一个‘亮’字,也是来这月市讨生活的。”他侧身指了指不远处的窝棚,“我家就在您家边上那个棚子,今儿下午才搭起来的,算是邻居了。”
他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难为情,指了指窝棚里面,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苦笑道:“说来真是……丢人。我家那口子,鼻子忒灵,闻着您家这边传出来的香味……哎,就是这汤的味儿,实在是……”他咂咂嘴,似乎也在回味那飘出的异香,“她非得缠着我,说这辈子没闻过这么香的吃食,定要尝尝。我这……实在拗不过,脸皮也厚,就斗胆过来问问……”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瓦盆和一个小布包,姿态放得更低:“不知……不知这吃食,能否匀一点点给鄙人?就一点点,给我家那口子解解馋就行。不白要,我这儿有二十文钱,您看……”他说着,就要打开布包。
周大树虽然躺着,却也能勉强看得清楚。他心思转得飞快。邻居?
这不是坏事。
他想起自己下午被打后,孤零零爬回来的惨状,路上那些冷漠或避之不及的目光。在这举目无亲、弱肉强食的边关,多一个笑脸邻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多一条活路。一点鸡汤,换一个可能的朋友,甚至只是换一个不至于落井下石的陌生人,这买卖不亏。
“石墩,”周大树在里面开口道,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外面听见,“给这位吴掌柜匀点,吴掌柜,窝棚下,就不请你进来了啊。”
周石墩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拿着碗去打鸡汤了:“吴掌柜,地方窄,您多包涵。”
周石墩让开地方后,吴亮连声道谢,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奇异“厚褥子”上、裹在古怪“灰袋子”里的周大树,以及旁边火堆上那个已经空了的陶罐,还有几个年轻人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残留着金黄色油渍的碗。
他的目光在周大树苍白的脸色和明显不自然的躺姿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周大树身下那看起来就很不凡的充气垫和睡袋上飞快地扫过,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掩饰下去,转而对着周大树拱手:“这位老哥,您这是……身子不适?”
“一点小磕碰,不碍事。”周大树简单带过,示意周石墩,“石墩,吴掌柜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拿汤给吴掌柜匀点。”
周石墩看向那个已经不多的陶罐,脸上露出为难,低声道:“爹,就……就罐底那点了,您这身子……”
吴亮一听,连忙摆手:“哎呦,使不得使不得!既是老哥您需要补身子,我怎能……”
“无妨。”周大树对周石墩道,“把罐底那点热的,都给吴掌柜装上。吴掌柜不嫌弃就行。”
周石墩虽然不舍,还是听话地拿起陶罐,将罐底那点带着些许鸡肉碎和蔬菜渣的浓汤小心地倒入吴亮带来的瓦盆里,也有半盆了。
但那霸道的香气,却再次浓郁地散发出来。
吴亮接过瓦盆,连声道谢:“够了够了!这真是太感谢了!”他二话不说,就把那个装着二十文钱的小布包往周石墩身上一塞,“这点心意,请老哥务必收下,不然我这心里太过意不去!”
周大树摇头:“一点吃食,邻里之间,谈什么钱。石墩,把钱还给吴掌柜。”
周石墩打算把钱推回去,周大牛和周水生在一旁看着,眼神里分明写着“这汤这么好,二十文不亏啊”,连周铁锁都觉得该收下。
吴亮却后退一步,坚决不肯收回:“老哥,您这就见外了!这年月,这等美味岂是寻常吃食可比?二十文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您若不收,我这盆汤端回去也不安心啊!”他顿了顿,又诚恳道:“老哥,我看您也是实在人。不瞒您说,我吴亮在这固北堡来回也有些年头了,主要倒腾些针头线脑、梳篦皂角之类的小杂货,在丙字区有个固定小摊。以后在这片,咱们既是邻居,有啥事需要搭把手的,或者想打听点市面上的消息,您尽管言语一声!”
周大树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坚持,对周石墩摆了摆手,示意算了。他脸上露出些许笑容,虽然因为疼痛有些扭曲:“那就……多谢吴掌柜了。以后少不得要叨扰。老汉姓周,行大,叫周大树,这几个都是我子侄。我们初来乍到,卖点粮食,在丁字区三号。”
“原来是周老哥!”吴亮笑容更亲切了些,“丁字区三号,我记下了!回头得空,定去捧场!您先好生歇着,这伤……唉,这边关之地,老哥万事小心。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又拱了拱手,这才宝贝似的捧着那半盆鸡汤,小心地退出了窝棚,消失在寒夜里。
周石墩拿起那二十文钱,递给周大树,还是有些不解:“爹,那么好的汤,白给他……”
“你懂什么。”周大树小心地将钱收好,看着重新落下的油布门帘,低声道,“就一点汤而已。在这地方,人情比钱金贵。”然后又开始闭眼休息了,确实需要好好休息补充体力了。
几个子侄还有好多想问的,但看周大树实在要睡觉,大家也不说了,把篝火移到外面。也准备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