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的议事后,营地表面恢复了深夜的宁静,唯有巡逻战士的脚步声和呼啸的风声交织。但在营地西北角,一顶不起眼、却厚实保暖的旧毡帐内,油灯如豆,映出两张神色迥异的脸。
正是大萨满巴特尔,与将领乌恩其。
帐帘早已落下,隔绝内外。两人对坐在一张矮几旁,几上摆着一壶微温的马奶酒,却无人去动。
乌恩其的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沉,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甘与烦躁:“巴特尔长老,今天这算怎么回事?咱们辛辛苦苦布下的局,眼看就要成了,大格格一句话,就要全盘推翻?她怎么敢!”
巴特尔闭着眼,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磨得油亮的骨制念珠,闻言只是眼皮微动,并未睁眼,声音苍老而平静:“无上至尊……自有其意。大格格的心志,超出了你我的预料。”
“无上至尊?自有其意?”乌恩其嗤笑一声,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狠厉,“巴特尔,这里没外人,何必再说这些虚的?第一次‘占卜’,那所谓的‘贵客带来灾难与荣耀’、‘献上明珠可得赐福’,不正是你我商议好,借天之名放出的风声吗?”
他盯着巴特尔:“若非如此,怎么能顺理成章地把霍刚那烫手山芋变成‘天赐机遇’?又怎么能让部落上下,都觉得把阿如汗嫁给这个仇敌、送给南朝,是为了部落再次伟大的牺牲?只有让她走得‘名正言顺’,带着‘预言使命’的光环,尔敦首领唯一的血脉离开了,我们后续的动作,才能少许多阻力,也更容易得到其他部落的默许——毕竟,我们是‘遵从神意’,是为了部落未来,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算盘打得精明。借着预言,将阿如汗“崇高化”“使命化”后送走,病重的尔敦首领失去最后的依仗。届时,他这个部落中目前军功最着、也最有能力的将领,联合大萨满巴特尔的威望,再以“稳定部落”“延续灰鹰之名”为由,接过权柄,便是水到渠成。这是最平稳的夺权方式,代价最小,面上也最过得去。
“可谁能想到,”乌恩其咬牙切齿,“这丫头片子,平日里看着清冷顺从,关键时刻竟然如此刚烈!赵刚傲慢几句,她便忍不了了?她难道不知,部落如今是什么处境?她那个病鬼父亲还能撑几天?她真以为凭自己一个女子,能扛起灰鹰部?”
巴特尔终于睁开了眼睛,昏黄的眼珠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浑浊,却也深不见底。他缓缓道:“乌恩其,你只知第一次占卜是‘工具’。可你是否想过,为何在那次之后,大格格坚持要我为她的命运、为部落的抉择,再次举行更正式的祭礼?”
乌恩其皱眉:“那不是做给其他人看,让预言显得更真实吗?”
巴特尔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难明、甚至带着些许恐惧的神情:“不……那次,在祭火面前,当我真正投入心神,试图沟通神灵时……我看到的,并非你我事先约定的景象。”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火焰扭曲,映出的未来碎片……混乱而可怖。但我确实……看到了大格格。她站在一个极高、极尊贵的位置,身边的确有笼罩在血光与迷雾中的身影……母仪天下的气运微光,曾一闪而过。虽然那光芒之后,是更深沉的阴影与其他女子的窥视,但那瞬间的‘可能’……做不得假。无上至尊真的给了我们灰鹰部一次机会了,只是这启示晦涩难明,吉凶未卜。”
乌恩其听着,脸上先是惊疑,随即化为更浓的不屑与冷笑:“巴特尔,你老了!也开始相信你自己编造的神话了?什么无上至尊,什么母仪天下?所谓占卜,不过是察言观色、引导人心、根据需要给出解释的工具!我要它出什么结果,它就该出什么结果!火焰的形状,烟雾的走向,诵经的语调,甚至投入香料的比例,不都是可以控制的吗?第一次我们不是配合得很好?”
他身体前倾,目光咄咄逼人:“现在,计划出了岔子。借助外力送走阿如汗、和平接权的路,被这丫头自己堵死了。那我们就得换条路走。”
巴特尔沉默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既然‘神意’和‘大义’的名义暂时行不通了,”乌恩其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冰冷,“那就用草原上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法则——强者为尊。”
他凑得更近,几乎耳语:“尔敦首领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咳血越发频繁,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个病重昏聩的首领,无法带领部落生存,甚至可能拖累部落。为了灰鹰部的存续,换一个更强健、更有决断的首领,合情合理。”
巴特尔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你是要……”
“让他‘自然’地回归无上至尊的怀抱。”乌恩其语气平淡,却透着森然,“这对大家都好。他不必再受病痛折磨。至于阿如汗……”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父亲‘悲痛过度’随之而去,部落面临危局,她一个刚刚退婚、得罪了南朝、又失去父亲庇护的孤女,还能依靠谁?届时,我乌恩其,作为部落中最有实力的勇士,挺身而出,稳住局面,并‘宽宏大量’地愿意娶她为妻,保住她首领之女的名分和地位,岂不是顺理成章?草原上,女人终究是依附强者的。跟了我,总比被她那莫名其妙的硬气拖累着,带着部落一起毁灭要强。”
他看向巴特尔:“巴特尔长老,到了那时,还需要您这位大萨满,出面‘解读无上至尊的‘新旨意’,安抚部众。毕竟,一个能够带领部落走出困境、并愿意接纳前首领血脉的新首领,才是无上至尊真正的选择,不是吗?”
帐内陷入沉默,只有乌恩其粗重的呼吸和外面隐约的风声。
巴特尔久久不语,昏黄的眼睛看着跳跃的灯火,仿佛要看透那火焰背后的虚无。第一次占卜是骗局,第二次却触及了真实的一角。如今,又要亲手编织更大的谎言,甚至沾染鲜血吗?
许久,他缓缓松开念珠,苍老的手掌按在膝盖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无上至尊……或许真的给了大格格一丝不同的命运微光。”他低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最后的挣扎,“只是这光亮太微弱,道路太险峻……”
乌恩其不耐烦地打断他:“巴特尔!别再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阿如汗退婚,已经让我们被动。如果再不行动,等尔敦真的咽气,或者金帐部、固北堡任何一方借机发难,部落分崩离析,你我什么都得不到!现在动手,我们还能掌控局面!”
他盯着巴特尔,语气带上了威胁与利诱:“事成之后,你依然是灰鹰部最尊贵的大萨满,享有仅次于我的权柄和供奉。部落的鹰旗,将会在你我的手中,插上更丰美的草场。难道,你不想看到灰鹰部真正强大起来,而是跟着一个任性女子和一个垂死病人,一起坠入深渊?”
巴特尔闭上了眼睛。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火光将他布满皱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最终,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几个字,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
“尔敦首领……确实病得太重了。无上至尊,或许不忍见他再受苦楚。”
乌恩其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酷而满意的笑。
“很好。”他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马奶酒,向巴特尔示意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奶酒,而是胜利的盟约。
“具体事宜,我会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就在这几日,等阿如汗退回礼品、与固北堡彻底闹翻,部落人心惶惶之际,便是最好的时机。”乌恩其放下碗,目光锐利,“届时,还需长老您,稳定人心,为新的‘时代’,准备好‘神圣’的注解。”
巴特尔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捻起了念珠,一颗,又一颗。捻动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帐外,夜风更疾,卷起雪沫,扑打在毡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帐内一切密谋的余音。遥远的夜空,星辰隐匿,仿佛也不愿窥见这即将笼罩灰鹰部的血色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