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杀杰瑞之前……”
山林间寂静无声,
唯有夜风穿过枝桠,
发出空洞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
沉寂了许久之后,
宋宁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那声音极其平静,
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
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我会告诉你,许姣容不会死。”
李公甫的心,
随着这句话的开场,猛地一沉。
“但现在,”
宋宁继续说着,
气息虽然虚弱,
字句却清晰得残忍,
“杰瑞已经死了。我没有必要,再骗你了。”
他微微偏过头,
咳出一口血沫,
毫不在意李公甫骤然降至冰点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杀意。
“真实的情况是——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
仿佛要给对方消化这残酷事实的时间,
然后补上了更重的一击:
“而且,杰瑞先前说的……没错。根据以往所有‘天道药人’或‘不祥之人’祛除瘟疫的先例来看……”
他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冰冷,
“‘药人’存活下来的概率,微乎其微。以一人之命,换一城生灵,这才是最常见的……结局。”
风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整片丛林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
李清爱和许仙难以置信地望向宋宁,
眼中充满了不解与惊惶——
为何要在此刻坦白?
继续用谎言安抚住濒临崩溃的李公甫,
不是更符合“生存”的逻辑吗?
“所以……”
李公甫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
低沉,
缓慢,
却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即将爆裂的怒火与寒意。
“你之前说姣容不会死……”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死死钉在宋宁脸上:
“只是为了骗我,帮你杀杰瑞。”
这不是疑问,
而是冰冷的确认。
“没错。”
宋宁点头,
干脆利落地承认,
“只是为了让你帮我杀死杰瑞。”
他喘了口气,
继续用那种近乎冷酷的客观语气说道:
“至于许姣容究竟是生是死?我又不是天道,我哪里知道?”
“刷——!”
人影一闪!
李公甫的身形几乎化作一道虚影,
瞬间跨越数丈距离,
出现在宋宁身前!
他单手如铁钳般探出,
狠狠扼住了宋宁的脖颈,
五指深深陷入皮肉,
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起了几分!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李公甫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带着血腥气,
眼中的怒火与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烈焰,
将宋宁焚烧殆尽。
李清爱失声惊呼,
许仙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你……当真……不敢……杀死我。”
宋宁的脸因缺氧而迅速涨红,
额角青筋暴起,
但他被扼住的喉咙里,
却依旧挣扎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
他毫不退缩地迎上李公甫那双冰冷狂暴的眸子,
目光冷静得可怕。
“你杀……了我……”
他断续却清晰地陈述着后果,
“无论……如何……你都……必定……会被……小青……杀……死……”
“到那时……谁也……救不……了你。”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仿佛在积聚最后的气力,
然后从喉骨被挤压的缝隙中,
吐出了最终、也最冰冷彻骨的判词:
“最后……如果……许姣容……死了……倒也……罢了。”
“但是……万一……”
他盯着李公甫骤然收缩的瞳孔,
用尽力气,
说出了那句足以击穿任何愤怒铠甲的话:
“万一她……在‘天机鼎炉’……中……活了下来……”
“她回到人间……要面对的……”
“就是一具……把她……变成……寡妇的……冰冷……李公甫……的尸体。”
话音落下。
紧紧扼在脖颈上的手指,
无力地……
滑落了下来。
“刷——”
李公甫没有再说话,
甚至没有再看宋宁一眼。
他猛地转过身,
将被扼住命运般、连惊呼都忘了的许仙往肩头一颠,
迈开步子,
头也不回地朝着下山的方向疾行而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最后几乎像是在逃离。
身影在林木间急促地晃动、穿行,
迅速被浓重的夜色和交错的枝影吞没,
只留下草叶被粗暴践踏的窸窣声和远去的脚步声在回荡。
那背影,
决绝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惶。
他似乎在逃离这片血腥的林地,
逃离地上杰瑞的尸体,
更在逃离那个瘫倒在地、却仿佛拥有无形枷锁之力的年轻人。
在宋宁面前,
他空有一身能轻易捏碎对方喉咙的武力,
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那是一种被算尽一切、看透所有反应、连愤怒和杀意都被纳入冰冷棋局后的,
深深挫败。
每一次他觉得可以挥下屠刀,
总有一根更坚韧、更冰冷的丝线缠住他的手腕。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仅是愤怒,
更有一种源自本能的寒意。
他并非畏惧宋宁本人,
而是畏惧那精密到冷酷、将他所有情感与选择都化为可用变量的“算计”。
与这样的对手对峙,
哪怕力量悬殊,
也仿佛在与无形的命运搏斗,
拳拳落空,
步步受制。
李公甫只想尽快离开,
离开这个让他感到自己如同提线木偶般可笑又无力的地方。
“你……何必……最后还要说那些话……”
直到李公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李清爱才松了一口气,
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一丝不解,
轻声问道。
她不明白宋宁为何要在占据上风、对方已经退走时,
还要用那样刺耳的话去刺痛李公甫。
“呵呵……”
宋宁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痛楚喘息的低笑,
声音里竟有一股毫不掩饰的不满,
甚至有些孩子气的耿耿于怀,
“李公甫这个滑头……凭什么让他心里好受?”
他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望着枝叶缝隙间漆黑的夜空,
继续抱怨道:
“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小舅子许仙,几经生死,差点把命都搭进去。”
“他倒好,明明有实力,却一直藏着掖着,躲在后面观望,只想坐享其成,一点风险不肯多担。”
“他要是早点拿出真本事杀了杰瑞,哪还有后面这么多波折?”
“一切……恐怕早就结束了。”
说完,
他像是耗尽了抱怨的力气,
无力地摊开四肢,
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任由夜间的寒气和潮湿的泥土浸透他破碎的衣衫和伤口,
七月的夜晚,
山间依旧沁着凉意。
“所以啊……凭什么让他心安理得,一点煎熬都不受?”
这最后一句,
嘀咕般滑出嘴角,
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执拗。
听着他这难得流露的、与平日深沉算计截然不同的孩子气似的置气,
李清爱不禁在远处的草丛中微微摇了摇头,
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无奈的弧度。
沉默了片刻,
夜风似乎更冷了些。
李清爱忽然再次开口,
声音很轻,
却问出了那个悬在所有人心头的终极问题:
“那……许姣容,她到底……会不会死?”
宋宁躺在地上,
静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树冠,
投向了未知的远方,
声音变得幽微而飘忽:
“我啊……倒是有点想看看,如果许姣容真的死了,李公甫那张总是权衡利弊、深藏不露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这念头冰冷而近乎残忍。
但他随即轻轻呼出一口气,
闭上了眼睛,
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念叨,
那声音里混杂着一丝极淡的遗憾,
和洞悉某种规律的淡然:
“不过……不大可能了。”
最后又从口中挤出几个字,
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微妙预感:
“如果……当初心狠一点……”
话没有说完,
就自嘲地一笑,
“算了……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