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落日余晖,
如同融化的铜汁,
缓缓流淌过金山寺寂寥的飞檐与廊柱。
整个寺庙被一层半透明的、流转着淡淡梵文符咒的金色光罩笼罩着,
形同一个倒扣的巨碗,
严丝合缝——
这是观音菩萨亲手布下的结界,
旨在一千年内,
将法海与其首徒禁锢于此,
不得踏出山门半步。
光罩之外,
暮色渐染红尘,
光罩之内,
时间仿佛凝滞,
唯有无边的寂静在蔓延。
“结束吧……快点结束吧……”
一声声低沉、麻木、近乎梦呓般的呢喃,
在寺内一片空旷的院落角落里重复着。
声音的来源,
是坐在一块巨大山岩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夕阳最后的暖光落在吉米身上,
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死气。
他抱着膝盖,
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处虚无处。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嘴唇在机械地开合,
吐出那几个早已失去意义的字眼。
那姿态不像一个活人,
更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逐渐风化的石像。
除了他这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自语,
整个金山寺鸦雀无声。
没有晨钟暮鼓,
没有诵经念佛,
甚至没有风声虫鸣。
结界隔绝了外界,
也似乎抽走了寺院里最后一丝生气。
这里安静得可怕,
仿佛除了他,
再无任何活物。
事实上,
也的确没有几人了。
从最初怪谈刚开始浩浩荡荡的九十九名“神选者”,
如今,
便只剩他吉米一人。
而那天,
白素贞祥瑞加身、功德圆满,
法海禅师仰天长叹“天亡我也”,
最终被菩萨金旨圈禁于此之后,
原本寺中残留的、为数不多的普通僧众,
也早已作鸟兽散,逃得干干净净。
如今,
这偌大的、曾经香火鼎盛、威严煊赫的金山寺,
除了被囚禁在禅房深处的法海与戒律堂首座,
便只剩下他这个坐在岩石上、茫然等待着“结束”的孤魂野鬼。
三人,
这便是这座千年古刹此刻全部的“生灵”。
落在他身上的那抹残阳,
颜色从金黄变为殷红,
如同冷却的鲜血,
最后挣扎着闪烁了几下,
终于被地平线彻底吞没。
光线迅速褪去,
深沉的夜色如同墨汁,
从四面八方涌来,
开始弥漫、渗透,
一点一点,
将他和他所在的这片死寂的废墟,缓缓吞噬。
“做饭去——!!!”
一声饱含着烦躁与怒意的暴吼,
如同钝斧劈开朽木,
骤然撕裂了金山寺内凝固许久的死寂!
戒律堂大师兄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矗立在昏暗的夜色中,
面色阴沉如水,
冰冷的目光刀子般剐向依旧坐在岩石上、神情呆滞的吉米。
“杀了我吧。”
吉米缓缓转过头,
目光空洞地迎向那足以让寻常僧众腿软的视线,
声音平板无波,
没有丝毫起伏,
更无半分恐惧。
他清楚关于这位大师兄的“规则”——
违背其命令,
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被当场格杀。
此刻,
他只希望这个概率是百分之百。
“戒律。”
法海禅师的声音自禅房深处幽幽传来,
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滞重感,
及时喝止了勃然欲动的戒律堂首座。
“菩萨法旨,令我等于此静修己过,消弭业障,非是让你再造新殃。”
“哼!”
戒律堂大师兄胸腔起伏,
最终只能从鼻腔里喷出一股郁结的怒气,
狠狠瞪了吉米一眼,
袍袖一甩,
身影再次没入浓重的夜色里,
脚步声远去。
希望落空……
“呵……别人是求生不得,”
吉米望着那消失的背影,
眼中掠过一丝近乎嘲弄的失望,
低声自语,
“我怎么……连求死也不得?”
他枯坐片刻,
最终,
动作迟缓地弯下腰,
捡起了身旁放置在岩石上一个婴儿巴掌大小、被精心折叠成六芒星形状的彩色纸片。
纸片边缘已有些磨损,
但在昏暗光线下仍能看出原本鲜艳的纹路。
这是杰夫的手笔,
他总喜欢折这些小玩意儿,
后来送给了卡特琳娜。
而就在那晚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倾巢行动之前,
卡特琳娜默不作声地,
把它塞进了吉米的手心。
吉米攥着这枚微小的、冰冷的遗物,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向着曾经住满了九十九名“神选者”、如今却空荡如同鬼域的大通铺宿舍走去。
宿舍里并非一无所有。
角落里堆放着不少易于储存的干粮清水,
足以维持一人很长时间的生存。
这都是吉米给自己和卡特琳娜准备的,
但此刻,
这些东西只让空旷显得更加讽刺。
吉米的视线,
在昏黄的油灯中,
径直投向房梁——
那里,
赫然垂挂着一根粗糙而结实的绳索,
套好的环结在从破窗渗入的微风中轻轻晃荡,
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求死不能……那我就自己死。”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像是在决定晚饭吃什么。
他低下头,
最后看了一眼掌心中那枚小小的六芒星纸片,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它锋利的折角,
仿佛在触碰早已消散的体温。
“杰夫……卡特琳娜……”
他极轻地念叨,
空洞的眼神里泛起一丝微弱的、近乎温柔的波澜,
随即又被无边的疲惫淹没,
“我来陪你们了……我一个人,实在熬不住了。这种明知道结局注定是毁灭,却还要在绝望里一日一日往下捱,等着那不知何时落下的最后铡刀……比立刻死去,要可怕千百倍。”
“踏。”
他踩上了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椅。
椅脚与地面摩擦,
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
“嘶……”
他深吸一口气——
尽管这空气里满是尘埃和腐朽的味道——
然后将那冰凉的绳环,
套上了自己的脖颈。
粗糙的麻绳摩擦着皮肤,
带来一种诡异的实质感。
最后,
他握紧了右拳,
将那枚六芒星纸片死死攥在掌心,
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过往、与同伴最后的脆弱纽带。
“嘭!”
再没有任何犹豫,
木椅被猛地踢翻,
重重砸在地上!
“呃——嗬——!”
刹那之间,
全身重量骤然下坠!
脖颈传来恐怖的、欲要断裂的勒绞剧痛!
呼吸的通道被瞬间掐断,
肺部徒劳地收缩,
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吉米双眼本能地暴凸,
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发紫,
额角和脖颈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根根绽起!
“呃……呃……呃……”
求生的本能开始疯狂尖叫,
四肢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踢蹬,
脚尖徒劳地寻找着并不存在的地面支撑。
他的手胡乱抓向颈间的绳索,
指甲深深抠进麻纤维和自己的皮肉里,
却根本无法缓解那致命的压力。
就在这极度痛苦、意识开始模糊涣散的边缘——
他死死攥紧的右拳,
因为全身肌肉的痉挛和极致的用力,
猛地向内收紧!
“啪!”
掌心传来一声轻微的、几乎被他自己喉咙里“咯咯”声掩盖的“咔哒”脆响!
仿佛触发了某个精巧的隐藏机关。
“蓬!”
那枚被他握在掌心、几乎要被汗水浸透的六芒星纸片,
突然间自动弹开,
舒展!
并非散成废纸,
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
层层精巧的折叠结构迅速变化!
在他因缺氧而视野发黑、余光摇曳的掌心,
展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用极细笔触写满的蝇头小字!
昏暗摇曳的灯光勉强照亮了那些骤然出现的字迹,
吉米涣散的目光下意识地捕捉到了开头几行——
那内容,
像一道裹挟着冰与火的闪电,
劈入他濒临混沌的脑海!
不!
不是这样!
不能死!!!!!!
一个强烈到近乎爆炸的念头,
压倒了窒息的痛苦,
疯狂地席卷了他!
他想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
这纸上写的东西——!!
“嗬……嗬嗬!!!”
吉米想大喊,
想挣脱,
想撕开这该死的绳索!
求死的决然在瞬间逆转为炽烈的求生欲!
他双脚更加疯狂地蹬踹,
双手用尽最后力气想去扯开绳套,
身体扭动得像一条离水的鱼!
然而……
太迟了。
绳索深深勒入皮肉,
意识如同溃堤的洪水,
无可挽回地迅速褪去。
那刚刚燃起的、灼热的光芒,
迅速被涌上来的无边黑暗吞噬。
视野彻底陷入漆黑之前,
他最后感知到的,
是掌心那枚已然摊开、承载着未知秘密的纸片,
和他再也无法控制、缓缓松开的五指。
黑暗,
最终吞噬了一切。
“啪……”
唯有那枚飘然落向尘埃的纸页,
在落地前似乎微微泛着一点幽光,
其上的字迹,
如同沉默的嘲讽,
又似未启的秘钥,
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