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一声单调而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硬生生凿开一道口子。
密室里只有头顶那盏老旧的白炽灯,
悬在同样冰冷的钢铁天花板上,
发出持续而细微的“嗡嗡”电流声,
将李清爱孤零零的影子钉在身下。
光线惨白,
均匀地铺满每一个角落,
没有阴影可供躲藏,也没有昼夜可供分辨。
门上那个仅容饭盒通过的方形小孔被从外侧拉开,
一份标准制式的铝制饭盒被无声地推了进来。
没有话语,
甚至看不见递送者的手指。
紧接着,“咔嚓”一声,
小孔再度闭合,
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
李清爱背靠着沁入骨髓般寒冷的钢铁墙壁,
缓缓滑坐在地。
她原本清冷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浓重的萎靡与疲惫,
眼下一片青灰,
嘴唇因缺乏水分而微微起皮。
自上次那场以测谎仪刺耳蜂鸣告终的审讯后,
她就被直接转移到了这里。
多久了?
她不知道。
这里的时间是粘稠的、停滞的、被抽离了参照物的虚无。
判断“天”的依据,
只剩下腹部传来的饥饿感,
和这每天三次、精确却漠然的“咔嚓”声。
“踏…踏…踏…”
她木然地站起身,
脚步在空旷的室内带起轻微的回音。
走到门边,
弯腰,
拾起那个尚有余温、却无法温暖任何东西的饭盒。
回到原地,
坐下,
打开,
咀嚼,
吞咽。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预设好的程序,
缓慢,
精准,
缺乏生机。
味觉似乎已经失灵,
食物仅仅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运转的燃料。
吃完,
她将空饭盒推回门边,
然后再次靠回墙壁。
头微微后仰,
目光涣散地投向头顶那盏永不熄灭的灯。
瞳孔里倒映着那个刺眼的光点,
像一颗冻结的、没有温度的太阳。
她就这样看着,
仿佛能从这恒定不变的光源里,
看出时间流逝的痕迹,或是自己命运的纹路。
困意,
最终如同潮水般缓缓漫上来,
带着沉重的拖拽力。
意识的边界开始模糊,
她几乎要沉入那片无梦的、黑暗的睡眠之海——
那是她目前唯一能获得的、短暂的逃离。
就在她的眼皮即将彻底合拢的刹那——
“轰隆。”
一声远比“咔嚓”沉重、也突然得多的闷响,
骤然炸开!
那扇她以为会永远紧闭的厚重钢铁大门,
竟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是宋宁吗……他来救我了……”
刺眼的外界光线猛然涌入,
让她条件反射地眯起了眼。
随即,
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从脑海中爆发!
但是,
当她猛然睁开眸子——
逆着光,
一个熟悉而冷峻的身影站在门口,轮廓硬朗如刀削。
是那名审讯她的年轻军官。
“不是宋宁……这里也不是《白娘子传奇》怪谈……”
他站在明亮与昏暗的交界处,
目光如探照灯般射进来,
落在李清爱下意识抬手遮挡眼睛的脸上。
他的声音平稳,
却字字清晰,不带任何感情地宣布:
“李清爱。”
“将军恩情,允许你的亲人前来探望。”
话音落下,
门外的光线似乎晃动了一下。
军官侧身让开半步,
他身后走廊更明亮的光影里,
隐约浮现出另外两个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和脆弱的身影。
“清爱啊……”
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
却又努力维持着一种劝诫的语调,
“你糊涂啊!将军对我们李家恩重如山!当年你爸爸重伤,是将军特批的医疗资源才救回来的;你弟弟能进最好的学校,也是将军过问的……我们一家的安稳,都是将军给的!这份恩情,比山重,比海深,我们得记一辈子,得用一辈子去还啊!”
父亲接过话头,
声音低沉而沉重,
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人心上:
“清爱,爸爸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可那些……那些‘规则怪谈’里的东西,再惊险,再离奇,那也是暂时的,是虚的!就像看了一场很长很真的电影,可电影散了,人总得回到现实里来。现实里,有你的家,有生你养你的土地,有对你恩重如山的将军和国家。这才是你真正的根,是你该拼命守护的归宿!”
弟弟也怯生生地开口:
“姐,爸妈说得对……你别再惹将军生气了。我们……我们都怕。”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话语里交织着亲情、恩情、恐惧和对“现实”的反复强调,
如同最柔软的绳索,
试图将她从某种他们无法理解也深感不安的“歧路”上拉回。
李清爱安静地听着,
背靠着冰冷的墙,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回答。
就在这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劝诫声中,
一道锐利的光芒,
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闪电,猝然劈开她脑海中的混沌与疲惫!
她想起了宋宁。
那是在《白娘子传奇》即将结束前的某个深夜,
他看似随意,却目光沉静地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你回去,记住,只说真话。一句假话都不要说,哪怕真话听起来很危险,甚至会让你陷入更麻烦的境地。因为在那里,谎言是最容易被利用和击穿的弱点,而真话……或许才是唯一能让你保持清醒、甚至找到缝隙的锚点。”
“道歉……努力……改正……”
刹那间,
连日来的萎靡、挣扎、以及被亲情与恩义拷问的痛苦,
仿佛找到了一个支点。
她的嘴角,
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然后,
她抬起头,
看向忧心忡忡的父母和惶恐的弟弟,
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柔顺的、带着歉意的笑容。
“爸,妈,小弟,”
她开口,
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
“你们说的,我都明白。将军的恩情,我没忘。国家的栽培,我也不敢忘。”
她顿了顿,
笑容里掺入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挣扎:
“我知道现实才是根本。我也一直在努力……努力调整自己,努力分清那边和这边的界限。可是……”
她恰到好处地停住,
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与痛苦,
这并非完全是伪装:
“有些事情,不是道理上明白,心里就能立刻拧过来的。在那边经历的一些东西……一些信任,一些……感觉,它们太真实了,像烙印一样。我现在……还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某些反应和念头。我很抱歉,让家人担心,也让上面失望了。”
她看着父母,
眼神诚挚:
“但请你们相信,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努力调整好自己,努力……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果然,
听到她这样的回应,
父母脸上的焦虑稍稍缓解了一些,
似乎觉得女儿只是“一时迷惘”,而非“不可救药”。
弟弟也松了口气。
而一直如同雕塑般立在门口、冷眼旁观的年轻军官,
那冷峻如石的脸庞上,
极细微地,线条松动了一丝。
将军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立刻百分之百“正确”的士兵,
而是一个态度上愿意“靠拢”、并且将问题归因于“心理创伤后遗症”这类可控范畴的对象。
这场短暂而压抑的会面,
在一种微妙的、各取所需的“满意”中结束了。
父母满意于女儿似乎“听进去了”,没有一条路走到黑;
军官满意于她表达了“努力改正”的态度,为后续评估留下了空间;
甚至……李清爱自己也感到一丝异样的“满意”——
她遵循了宋宁的建议,
说了真话。
亲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沉重的铁门再次隔绝了内外。
囚室内重归死寂,
只剩下头顶白炽灯永恒的嗡鸣。
李清爱依旧靠墙坐着,
目光却不再涣散。
她缓缓转过头,视线投向某个固定的方向,
仿佛能穿透层层钢铁混凝土,
跨越无法计量的空间距离,看到一个模糊却坚定的青衫轮廓。
她极轻地、无声地翕动嘴唇:
“谢谢。”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几分钟,
也许有几个小时——
在这里,时间依旧没有意义。
“轰隆——!”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正式的开门声,猛然响起!
这一次,
站在门口的,赫然是那位曾在审讯室居中而坐、白发苍苍、不怒自威的高层军人。他身后,
不再是普通的卫兵,
而是一队气息更加冷峻、装备更加精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特种武装人员,
沉默地肃立着,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白发军人的目光如同实质,
落在李清爱身上,
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他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决定命运的重量,在空旷的囚室里沉沉落下:
“李清爱。”
“将军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