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踏——”
月光清冷,
如一层薄纱,铺洒在两侧山坡夹峙的官道上。
夜色已深,
道上仅有两个倩丽身影,
一前一后,
向着成都府方向缓缓行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身着红裙的少女。
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
个头稍矮,
却异常灵动机敏。
一头乌发在头顶两侧各扎成一个圆润饱满的发包,
用红绳系着,
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
红裙样式简单,
在月光下却显得格外鲜亮耀眼,衬得她肤光胜雪。
少女面容姣好,
一双大眼睛在夜色中依然明亮有神,
左顾右盼,仿佛对周遭一切都充满好奇。
步履轻盈,
几乎不是走,
而是带着一种雀跃般的蹦跳,
时而转个圈,
时而踮脚去够路旁垂下的枝叶,
嘴里依旧大声哼着那支活泼的江南小调:
“溪水笑,船儿漂, 菱角尖尖挑红线。 阿妹提篮不采菱呀, 采段月光做嫁袄~”
原来唱歌的少女是她。
紧随其后的,
是一位身着青色长裙的少女。
她与红裙少女年龄相仿,
不过却略高挑几分,
体态纤细窈窕,行走间自有一种沉稳静好的风致。
青裙素雅,
式样简洁,
只在裙裾边缘似有若无地绣着些缠枝暗纹,
月光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泽。
她容颜极美,
较之身旁活泼的同伴更显精致清丽,
眉目如画,
只是神色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清冷,
宛如月下幽兰,
自有一种不容亵渎的疏离之气。
她默不作声,
只安静地跟在红裙少女身后几步之遥,
步履轻缓而稳定,
莲步轻移间,
裙裾微漾,悄无声息。
两个少女,
一红一青,
一动一静,
在寂寥的月下官道上,
构成一幅鲜明而又和谐的画面。
她们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个纵情歌唱,
一个静默相伴,
似乎对前方山坡之上潜伏的恶意,毫无察觉。
“哎——”
那红裙少女正自得其乐,
蹦跳着试图去抓取地面上被月光映出的、一段枯树虬枝的扭曲倒影,
小手一探却捞了个空。
她也不恼,
只是撅了撅嘴,
眼珠一转,
清脆的歌声便带上了几分娇憨的抱怨,
调子拉得长长地唱道:
“月儿弯弯照我窗啊~红线绕指蝉声悄呀~ 簪影在水捞不起呐~ 郎君隔岸可看到呀~”
这歌词暗含了几分少女情思与求之不得的淡淡怅惘,
在寂静的夜里传开。
然而,
她歌声甫落,
余韵未绝——
“哎——”
一个清朗温润,带着明显笑意的男子歌声,
竟突兀地从右侧黑黢黢的山坡顶上接了过来,
字正腔圆,合着同样的民间小调韵律:
“桥影长长连两岸啊~水底簪光比星耀呀~ 阿妹莫急且摇橹啊~ 红线尽头船自靠哪~”
这回应来得太过突然,
且对得巧妙,
不仅接了“簪影在水”,
更以“桥影连岸”、“船自靠”安慰了“捞不起”与“隔岸”的惆怅,
意头竟是好的。
“踏!”
红裙少女与青裙少女同时一怔,
脚步戛然而止。
两人随即不约而同地抬头,
循声望向右侧山坡顶端。
清冷月辉勾勒出坡顶一块凸起岩石的轮廓,
其上,
不知何时竟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年轻人。
他并未完全剃度,
留下约一寸黑发,表明他或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
面容清秀,
虽非令人惊艳的俊美,
却眉眼干净,
轮廓柔和。
尤其是此刻脸上挂着的那抹浅浅笑意,
在月光下显得毫无攻击性,
反而透着一股令人不自觉放松的温和书卷气。
“两位姑娘好雅的兴致,月夜行路,以歌相伴。在下途经此地,听得妙音,一时心痒,唐突接了几句,还望莫怪。”
年轻僧人就那样闲适地坐在岩边,
双腿垂落,
微微晃荡,
目光投向坡下的两名少女。
眸色清澈,
里面只有纯粹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些许兴味,
并无半分邪淫狎昵之色。
夜风拂过,
吹动他灰色的僧袍下摆,
也送来他温和的嗓音。
月色清辉,
荒山寂寂,
一场突兀又诡异的风雅“对歌”竟在这官道山坡上下突然展开。
那神色清冷的青衣少女看到年轻僧人之后,
只是眉头微皱,
并未开口。
而红衣少女显然被这突然冒出来、还能接住自己歌儿的灰袍僧人挑起了好胜心,
那点最初的惊愕迅速化为了不服输的劲头。
她眉毛一挑,
小巧的鼻子微皱,
明亮的大眼睛里燃起两簇跃跃欲试的火苗,
仿佛将眼前人当成了一个难得的、有趣的“对手”。
“哎——”
她清了清嗓子,
歌声愈发清脆响亮,
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歌词也转为更灵动俏皮的意象:
“采菱篮里丝线绕啊, 缠住菱角心儿焦呀。 红线若真通郎处呀, 替我系片荷叶梢哪~”
唱罢,
她扬起小脸,
目光灼灼地盯住坡顶的宋宁,那神情分明在说:
看你怎么接!
宋宁见状,
嘴角笑意更深,
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他姿态未变,
依旧闲坐岩上,
温润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流淌出来,接得浑然天成:
“哎——荷叶昨夜载梦来哪, 露珠恰是簪头宝呀。 妹系红菱我系荷呀, 并蒂浮萍作渡桥啊!”
这一接,
不仅将“荷叶”巧妙纳入,
更以“并蒂浮萍”暗喻牵连,
意境缠绵又含蓄,
比之少女的直白挑衅,似乎更胜一分风雅。
“呃……”
红裙少女显然没料到对方接得如此又快又好,
一时语塞,
小脸上写满了错愕。
就连一旁始终沉默、神色清冷的青裙少女,
也不由得再次抬眼,
深深看了坡上那含笑的僧人一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红裙少女哪肯服输,
好胜心被彻底点燃。
她深吸一口气,
明亮眸子瞪得更圆,
歌声再起,
这次转向了略带恍惚与寻觅的意境:
“哎——渡桥悠悠水中央啊, 忽见青衫立柳条哪。 莫非眼花风弄影呀, 揉碎月光细细瞧啊~”
这次少女的歌声似乎是在质疑对方存在的真实性,
又像是将这场意外的“对歌”本身比作了一场月下幻影。
宋宁笑意不变,
从容接招,
歌声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哎——非风非影是真人呀,踏浪来牵红菱绦啊,玉簪原在心头藏呀,且换金镯缠妹腕哪~”
他直接点破“非幻”,
并以“玉簪藏心”、“金镯缠腕”这样更显亲近甚至略带一丝逾越的意象回应,
将这场“歌斗”推向了一个更微妙、也更危险亲昵的边缘。
红衣少女听到宋宁这“大胆”的歌声,
白皙的脸庞顿时红了一红。
月光如水,
静静流淌。
官道之上,一红一青两名少女静立。
坡顶岩边,
灰袍僧人安然闲坐。
夜色中,
再无其他声息,
只有那清脆与温润的歌声你一句、我一句,来来往往,
竟是谁也不肯先停下。
红衣少女越唱越快,
小脸因激动和较劲而微微泛红。
宋宁则不紧不慢,
每每在她唱罢便悠然接上,
看似温和,
却滴水不漏。
这场面,
既透着几分不合时宜的“风雅”,
更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令人不安的诡异张力。
而那山坡下青裙少女的眉头,
不知何时已蹙得更紧。
她的目光,
不再仅仅停留在对歌的两人身上,
而是开始更加警惕地扫视四周昏暗的山坡与树林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