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杰瑞。”
宋宁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寂静,
平静得与周遭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
说罢,
在杰瑞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满脸难以置信的惊骇注视下,
他竟伸出手,
从那盘翠绿的绿豆糕中,
信手拈起一小块,自然而然地送入了口中。
“嗯……”
他细细咀嚼,
神色如常,
甚至还品味般地点了点头,评价道:
“嗯,尚可,豆香清甜,只是火候稍过,口感略干。”
“咕噜——”
紧接着,
在杰瑞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目光中,
宋宁端起那碗已变得温凉的青色茶汤,
仰头,
一饮而尽。
他咂摸了一下滋味,
微微蹙眉:
“茶是粗茶,炒制火气未退,入口干涩了些。不过在这乡野农家,能备此待客,也算有心了。”
“你……你难道不怕有毒吗????”
杰瑞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压得极低的惊呼里充满了颤抖和后怕,
仿佛宋宁刚刚吞下的是穿肠腐骨的剧毒!
“我说了,放心,杰瑞。”
宋宁放下空碗,
转向面无人色的同伴,
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心安的温和微笑,
仿佛只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你方才的推测,关于张老四父女潜伏复仇,大体方向并无错误。他们的目标,确实就是慈云寺。”
他看着杰瑞惊恐未定的眼睛,
开始条理清晰地解释,
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
如同清泉滴石,试图涤去对方心头的疑惧。
“但是——”
宋宁话锋一转,
目光变得深邃:
“他们的复仇之刃,绝不会轻易落在我们头上。”
随即,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时间对不上。”
“我们二人,加入慈云寺不过最多不过一月光景,是彻头彻尾的新人。”
“而张玉珍的母亲若真是为慈云寺所害,那至少也是多年以前的旧怨。方才德橙也无意间透露,他们父女在此种菜,已有十年以上。”
“漫长的潜伏,只为等待致命一击,他们怎么可能为了杀死突然出现的、无关紧要的新人而轻易出手,这极有可能打乱筹划了十年的布局。”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复仇目标选择性。”
“你推断他们可能已除掉了之前送‘肥料’的两名僧人。”
“那两人,能在慈云寺待上十几年,必然更深地卷入了寺中事务,甚至可能直接或间接与当年的旧案有关。”
“张老四父女若出手,必然是精挑细选,直指仇寇,绝不会无差别滥杀,徒增变数,引起寺里警觉。”
最后,
宋宁看着杰瑞,
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淡然:
“所以,杰瑞,放宽心。这些茶点并无问题,张玉珍招待我们,或许只是例行公事的掩饰,或许……另有深意,但绝非即刻的杀机。我们此刻,并不需要像受惊的兔子般仓皇逃窜。”
他重新靠回椅背,
目光投向篱笆外德橙与张玉珍笑声隐约传来的方向,
眼神悠远:
“相反,留在这里,看清这局棋的下一步,或许……更有价值。”
篱笆小院中重归寂静,
只有微风拂过菜叶的沙沙声。
宋宁自顾自地重新斟满一碗茶,
小口啜饮,
又时不时掰一小块绿豆糕,
慢条斯理地品尝,
神情闲适,
仿佛真是在郊野农家享受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杰瑞则如坐针毡,
身体僵硬,
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过那盘糕点、茶杯,
以及寂静的茅屋和敞开的院门。
他心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
紧握的双拳微微出汗,
对宋宁的分析虽觉有理,
但本能的不安仍挥之不去。
他面前的茶水和糕点,碰都未碰。
日头渐渐西斜,
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踏踏踏踏……”
突然,
一阵轻快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打破了院中的沉寂。
德橙小脸红扑扑的,
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珠,
双手小心翼翼地合拢在胸前,兴奋地冲了进来。
“宋宁师兄!杰瑞师兄!我抓到那只蝴蝶了!好漂亮!”
他献宝似的将合拢的手掌递到两人面前,
能感觉到掌心那微小生命的惊慌撞击。
张玉珍跟在他身后走进院子,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看着德橙雀跃的模样。
“厉害,德橙!”
宋宁笑着,
伸手揉了揉德橙汗湿的小光头,语气真诚地夸赞。
“嘿嘿嘿……”
德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随即,
在宋宁和杰瑞略带讶异的目光中,
他缓缓摊开了紧合的手掌——
那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得了自由,
惊慌失措地振翅而起,
在空中盘旋了两圈,
便迅速飞向了篱笆外的旷野,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你……你怎么把它放了?好不容易抓到的。”
杰瑞忍不住问道,
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这孩子的行为有些矛盾。
德橙抬起头,
乌黑的眼睛看着杰瑞,
很认真地回答道:
“智通师祖常常教导我们,要慈悲为怀,爱护生灵,不可无故伤生害命。蝴蝶也有它的家呀,我看看它,知道它这么漂亮就好了,关起来它会难过的。”
他的话语稚嫩,
却透着佛门最基础的教义熏陶。
“踏踏踏踏……”
说完,
他似乎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眼睛一亮,
再次蹦跳着朝院子另一角跑去,
继续他单纯的追逐游戏。
德橙跑开后,
张玉珍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木桌上。
她看到宋宁面前的茶碗空了小半,
糕点也动了几块,
而杰瑞面前则完好如初。
一丝细微的疑惑和或许是被误解为“招待不周”的淡淡不安,
浮现在她清丽的脸上。
她走近两步,
语气温和中带着些许探询,对杰瑞说道:
“杰瑞师父,可是这粗制的糕点不合您的口味?或是茶水粗劣,难以下咽?您一点未动,玉珍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杰瑞正全神贯注于警戒和思考脱身之策,
被张玉珍突然一问,
怔了一下。
他总不能直接说“我怕你们下毒”,
仓促间,一个在现代社会常见的借口脱口而出:
“我……我有糖尿病!吃不得甜食!”
他摆了摆手,
语气生硬,眼神依旧充满戒备地掠过那盘绿豆糕。
“糖尿病?”
张玉珍显然从未听过这个词汇,
清亮的眼眸中瞬间充满了纯粹的茫然与困惑,
微微偏头,
似乎在想这是什么稀奇病症或修行忌讳。
这个反应,
倒不像作伪。
就在这时——
“张老伯回来啦!!!”
院子外,
再次传来德橙惊喜的呼喊,
比刚才更加响亮,
带着孩子见到熟悉长辈的欢快。
院中三人几乎同时转头,
循声望去。
只见在平原与天际相接的遥远尽头,
昏黄的落日余晖勾勒出两个正在缓缓移动的人影。
一个略显佝偻,
拉着一辆堆满空筐的板车,
步履沉稳。
另一个身影跟在车旁,
肩头似乎挑着扁担。
他们正朝着茅屋的方向,
一步一步,
不疾不徐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