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伸手去碰那片新叶,指尖刚挨着绒毛,就觉土里有东西在动。不是之前枣核那样的挣动,倒像无数细针在往外顶,顺着她的指尖往胳膊上爬,麻酥酥的,带着土下的温热。
“望舒丫头!”张叔的吆喝从田埂那头滚过来,混着锄头撞石头的闷响,“你看这麦茬根!”
她抬头时,寒鸦正掠过麦田,翅膀带起的风卷着绿浪——那些刚冒头的麦芽竟蹿高了半尺,叶片卷着圈金边,像裹了层阳光。张叔蹲在地里,手里捏着截麦茬,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汁,滴在土上,竟烧出个小小的坑,坑里钻出丛细草,草叶上还沾着去年的麦香。
“邪门了。”张叔挠着头笑,“昨儿还冻得打哆嗦,今儿就跟喝了米酒似的疯长。”
望舒低头,见自己脚边的土在动。不是裂开,是整块地在轻轻起伏,像谁的呼吸。埋鸦羽的地方鼓得更高了,半截羽毛晃悠悠地翘起来,羽杆上竟抽出点绿,细得像根线,缠着之前那根白须往天上钻。
“姐姐你看!”豆豆举着枫叶罐跑过来,罐口卡着片新叶,比刚才那片大了圈,叶筋是红的,像用周大爷的琴弦变的,“它长牙齿了!”
望舒凑过去看,叶尖果然有排细齿,沾着点土渣,正慢慢往罐壁上爬。罐底的泥不知何时变成了褐色,混着枫叶水的清冽和糖块的甜,咕嘟咕嘟冒小泡,泡炸开时,能听见极轻的“啵”声,像谁在底下说话。
周大爷的京胡声突然变了调,轻快里掺了点颤音,像琴弦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望舒往院里走,见时光信箱的铁皮盖彻底被顶开了,里面的白汽涌出来,在阳光下凝成雾,雾里浮着无数细小的绿点,落到地上就钻进土里,留下个针尖大的坑。
信箱里滚出叠纸,是周大爷之前弄丢的乐谱,纸页边缘发了潮,印着的音符竟活了似的,顺着纸缝往外爬,落到地上,变成串芽苞,轻轻绽开,露出嫩黄的花瓣,瓣上还沾着松香。
“这谱子成精了。”周大爷拄着京胡站在门口,胡子上沾着槐芽的红,“昨儿还寻死觅活找不着,今儿倒自己长出来了。”
望舒刚要说话,就听土里传来“咔嚓”声,比昨天更响,像无数骨头在舒展。她蹲下去,见冻土彻底化了,露出的黑土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白——是去年埋的鸦羽,不知何时散了开,每根羽毛都抽出了绿芽,像插在土里的小旗。
那片沾着阳光的新叶还在颤,叶面上的绒毛突然竖起来,像在听什么。望舒侧耳,听见土里传来私语,不是风,不是虫,是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凑一起说悄悄话,混着枣核裂开的脆响、麦芽拔节的闷响、草芽顶开石头的咯吱响,缠成股绳,往天上钻。
寒鸦突然落回槐树枝,这次没扒信箱,反倒用喙啄着自己的羽毛,抖落些灰黑色的羽屑,飘到土里,竟也抽出了绿芽。望舒看见它的翅膀底下,藏着片嫩红的叶,和槐树上掉的那些一模一样。
远处的田野突然亮起来,不是阳光,是土里钻出的绿在发光,像撒了把碎星星。风从东边吹来,带着河冰融化的潮气,吹过麦田时,那些麦芽突然齐齐弯下腰,朝着望舒的方向,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在说什么秘密。
她低头,见埋鸦羽的地方,那根羽毛彻底钻了出来,羽尖的绿芽已经长成片小叶,叶面上的绒毛沾着水汽,映出个小小的影子——是只鸟的轮廓,翅膀张着,像要飞起来。而那片叶子旁边,之前钻进土里的枣核裂开的地方,冒出点红,像颗小小的火苗,在土里轻轻跳着。
土里的私语越来越响,混着远处的河水声、田埂上的吆喝声、京胡的颤音,还有枫叶罐里的咕嘟声,缠成股暖烘烘的浪,往天上涌。望舒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那片带着鸟影的叶子,就觉土里的浪突然炸开,无数绿芽从她脚边钻出来,顺着她的裤脚往上爬,带着土下的私语,爬进了她的耳朵里。
那声音很轻,像谁在她耳边呼气:“我们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