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把山路泡成了浆糊,望舒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忽然听见背包里传来细碎的响——是那双纳好的鞋底在动,针脚里卡着的碎雪化了水,正顺着布纹往下渗,像在悄悄哭。
“姐姐你看!”豆豆指着前头的雪坡,几串脚印歪歪扭扭扎进林子里,边缘结着薄冰,“是不是周大爷来接咱们了?”小姑娘早把白果核手链攥在手里,红绳勒得掌心生热,“我听见山风在喊人呢。”
风确实在喊,卷着松针的腥气掠过人耳,像谁在暗处轻轻吹口哨。望舒摸出贴身的药方,纸角已经被汗浸得发皱,“阿妹要的白果糕方子”那行字洇开了,墨色顺着纹路爬,倒像是外婆正隔着纸页写字。
越往山里走,雪下得越急。方才还冒热气的泥地突然冻上了,脚印里的水结成冰,踩上去咯吱响。望舒忽然想起邮差的话,“现在去了,怕是要踩着雪找半天”,话音刚落,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手心在雪地里擦出红痕,正按在块埋半截的青石板上。
石板上的叶痕被雪盖住大半,只露出个尖尖的角,像片冻僵的叶子。望舒伸手去挖周围的雪,指尖触到树皮的糙——老槐树就长在石板边,树干歪得厉害,朝东的方向裂着个洞,洞口结着层薄冰,像谁噙着的泪。
“就是这儿!”豆豆搬开半块碎石板,树洞里突然飘出点甜香,混着霉味钻出来。望舒伸手进去摸,指尖触到个硬纸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拆开时,片干枯的槐叶掉出来,黄得发脆,叶柄系着的红绳,竟和银杏叶上的是同一种粗细。
方子写在烟盒背面,字迹比药方上的老练些,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灶台,灶眼里画了团火,火上的锅正冒着烟。望舒忽然笑了——外婆年轻时画的锅是歪的,年老了画的锅还是歪的,就像她纳鞋底时总爱藏点小心思,连藏方子都要画个灶台当记号。
“姐姐快看底下!”小姑娘指着纸包底层,压着片绣了半朵的银杏花,针脚松松垮垮,像是没绣完就被匆忙收起。望舒把绣片凑到眼前,忽然发现丝线的颜色——和周大爷寄来的红绳一模一样,在雪光里泛着淡淡的金。
风突然大起来,卷着雪沫子扑进树洞。望舒赶紧把方子和绣片塞进布包,转身时看见雪地上多了串新脚印,比先前的深些,鞋跟处有道裂痕——和周大爷信里夹着的、从鞋底剪下的碎布上的裂痕,分毫不差。
“周爷爷!”豆豆顺着脚印往林子里跑,积雪没到膝盖,他却跑得飞快,像有股力气在拽着。望舒跟着追,忽然听见前头传来咳嗽声,混着风里的松香,撞在雪地上碎成一片——周大爷正坐在老庙的门槛上,怀里抱着个布包,看见他们就直往怀里塞,“你外婆当年绣坏的帕子,说等你来了......”
布包角落绣着个极小的星芒图案,和望舒手机壳上顶流工作室的logo,纹路完全重合。布包里的帕子绣着半树银杏,针脚乱得像团麻,却在空白处用金线绣了个小小的“舒”字。望舒摸着那字,突然想起纳鞋底时扎出的血珠——原来外婆的牵挂从来都藏在没完成的活计里,像这帕子上的半树银杏,等着几十年后的某双手,接着绣完。
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树洞口的青石板上。望舒把新熬的糖浆递过去,周大爷舀了一勺抹在帕子的空白处,琥珀色的糖汁凝成半片叶子,“你外婆当年就爱这么干,说糖能把针脚粘牢些。”
豆豆和小姑娘正把白果核手链挂在槐树枝上,红绳在风里荡来荡去,像在和树洞里的红绳说话。望舒望着远处的镇影,突然明白邮筒为什么总立在那里——有些牵挂要靠邮戳印在纸上,有些却得亲自踩着雪泥来赴约,让脚印把两个地方的时光,踏踏实实连在一起。
她把那半朵银杏绣片塞进外婆的线装册子,正好夹在“拾白果”和“纳鞋底”的字中间。合上书时,听见书页里传来细碎的响,像雪在化,又像针在走——是山风把没说完的话,全缝进了这一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