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第三日,檐角的冰棱开始滴水。一滴、两滴,砸在窗台上的陶盆里,盆里种着去年的甜草根,此刻正顶着层薄霜,根须在土里蜷成圈,像把旧年的光阴绕成了绳。望舒趴在窗台上数冰棱,数到第七根时,冰棱突然断了,坠在雪地里,碎成星子似的光,惊得墙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过檐下的玉米串,带起的干须在霜气里飘,像谁在写细碎的岁语。
豆豆的储雪罐冻成了冰坨。他蹲在篱笆根刨雪,罐口的星草绳早被冻在雪里,露在外面的半截结着霜花,倒像给罐子系了条银链。“里面的枫叶该腌透了吧?”他用树枝敲着罐身,冰面发出咚咚的响,“等化冻时倒出来,说不定能泡出秋天的红。”望舒凑过去听,竟觉罐里有极轻的簌簌声,像枫叶在冰里翻了个身,正和雪粒说悄悄话。
小周的录音笔多了段“霜声”。他清晨蹲在稻场边录的,里面有霜粒落在枯草上的“沙沙”,有冰面开裂的“丝丝”,还有远处卖早点的梆子声,混在一起,竟像支慢悠悠的调子。他把这段声儿和雪夜的炭火声叠起来,霜声清得像碎玉,炭火声暖得像棉絮,听得林老师直笑:“这是冬天在给秋天念回信呢。”
周大爷的京胡换了新弦。新弦是用浸过甜草汁的丝线缠的,拉起来时,弦音里裹着点清润的甜,飘到院里时,正撞见张叔搬着糖摊出来。张叔掀开糖罩子,里面的暖炉糖冒着热气,糖香混着弦音在霜气里荡,竟让檐角刚结的新霜都化了些,在瓦上洇出浅痕,像串被糖甜软了的脚印。
林老师带孩子们在墙根“拓岁痕”。用墨汁在宣纸上拓砖缝里的霜花(像给冬天盖个印章),拓玉米串的纹路(像给旧年记个账),拓麻雀留在雪地上的爪印(像给日子画个逗号)。豆豆拓到篱笆下时,发现雪层里埋着片干枫叶,叶尖还沾着点去年的红,拓在纸上,竟像个小小的“岁”字,歪歪扭扭的,倒比笔墨写的更真切。
张叔的糖摊添了“霜糖球”。把熬化的麦芽糖裹在炒香的甜草籽外,滚上一层白霜似的糖粉,捏在手里冰冰凉凉,咬开却暖乎乎的,甜香从舌尖直窜到耳根。他给每个孩子递了颗,说:“这糖能冻住甜,等开春吃,还能尝到今冬的霜味。”望舒把糖球揣在兜里,走两步就摸一摸,生怕它化了,倒像揣着颗会发热的小太阳。
傍晚起了风,卷着碎雪往窗缝里钻。大家聚在活动室烤火,周大爷拉着新弦的京胡,调子比往日软了些,像被霜浸过的甜草。望舒从兜里掏出那颗霜糖球,糖衣已化了点,沾着细雪,放在火边烤了烤,竟冒出淡淡的白气,气里裹着甜香,飘到陶缸边时,缸上的薄霜又融了些,露出底下浅褐的陶纹,像谁用指甲刻的“暖”字。
孩子们在火边玩“猜岁物”的游戏。一人蒙眼摸筐里的东西,猜是哪个季节留下的:摸到干稻穗的,说是秋天的尾巴;摸到冰棱碎的,说是冬天的牙齿;望舒摸到片软乎乎的东西,闻着有甜草香,猜是“藏在冬天里的春天”——揭开蒙眼布一看,是耶律灼新扎的草帘碎,里面混着刚发的甜草芽,芽尖还沾着点土,像从旧年的梦里钻出来的。
月亮爬上檐角时,霜又厚了些。望舒往时光信箱里塞了片烤软的霜糖球纸,纸上沾着点糖渣,在月光下闪着亮,像给明年的自己留了句甜话;豆豆塞了块储雪罐的碎冰,用布包着,说要“让夏天尝尝冬天的凉”;小周录了段新的岁语,里面有京胡的新弦声、糖球的融化声,还有大家数冰棱的笑。
风停时,檐角的冰棱又开始滴水。一滴、两滴,落在陶盆里,惊得甜草根轻轻晃了晃。望舒趴在窗台上看,见盆沿的霜气里,竟浮着细碎的影子:有秋天的枫叶在转,有冬天的雪粒在跳,还有春天的草芽在钻。她突然明白,所谓岁语,从来都不是冷清清的霜,是像这滴进盆里的水、藏在糖里的香、缠在弦上的甜,把每片霜、每颗芽、每缕风都收进来,让硬的变软,静的变闹,旧的推着新的走,新的带着旧的跑,等到来年霜化时,准能看见满盆的岁语,都发了芽,牵了藤,结出了甜甜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