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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镇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晚上十点过后,千万别去老周面馆。

倒不是老周手艺不好——恰恰相反,他家的红烧牛肉面堪称一绝,深夜一碗下肚,能让人连舌头都吞下去。问题在于,老周这人有点“特别”。

“小刘,加不加香菜?”凌晨一点半,老周从厨房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灯光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

角落里唯一的顾客,报社实习记者刘明抬起头,被老周空洞的眼神吓了一跳:“不、不用了,谢谢。”

老周点点头,缩回厨房。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端了上来。

刘明盯着那碗面。汤色浓郁,香气扑鼻,牛肉块大得不像话,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他夹起一块牛肉,犹豫着要不要吃。

“趁热吃,凉了味道就变了。”老周不知何时已坐在柜台后,手里捧着本泛黄的古书,头也不抬地说。

刘明咬咬牙,把牛肉送进嘴里。

下一秒,他愣住了。

这味道……太绝了!肉质鲜嫩得仿佛在舌尖跳舞,汤汁浓郁却不腻,面条劲道弹牙。他几乎来不及细品,三两口就把整碗面扒拉完了。

“老板,再来一碗!”刘明喊道。

老周抬起头,嘴角似乎弯了一下:“第二碗半价。”

就在这时,面馆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浑身湿透、面色惊慌的年轻人闯了进来:“周、周老板,出事了!”

刘明认出这是镇上的邮递员小李。

老周放下书,缓缓起身:“别急,慢慢说。”

“东街的王寡妇……她、她昨天吃了您的面,今天一整天都在说自己返老还童了!”小李喘着粗气,“结果晚上一看,她、她真的变成二十岁的样子了!”

刘明差点被面汤呛到。返老还童?这怎么可能?

老周却一脸平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王翠花,对吧?她点的是‘青春常驻面’,配料里加了一味特别的药材。正常来说只是美容养颜,但如果食用者近期接触过古董……”

小李脸色一变:“王寡妇上周从她家老宅翻出一个玉镯子!”

“那就对了。”老周点点头,“那镯子八成是陪葬品,阴气重,和我的药性相冲,导致副作用放大。不过别担心,效果只会维持三天。”

刘明听得目瞪口呆。什么青春常驻面?什么阴气药性?这都什么跟什么?

“所以,她没事?”小李问。

“没事,就是会暂时变年轻。”老周想了想,补充道,“对了,她可能会多长出一两根白头发作为代价,毕竟时间法则总要找补点回来。”

小李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刘明:“这位是?”

“新顾客。”老周重新拿起书,“要吃点吗?今天的特色是‘真相大白馄饨’,吃下去能让人看穿谎言,不过副作用是会不小心说出自己的秘密,持续一小时。”

刘明连忙摆手:“不、不用了,我吃饱了。”

小李倒是眼睛一亮:“这个好!我媳妇总怀疑我藏私房钱……”

“一碗二十,概不赊账。”老周打断他。

小李掏钱的动作停住了,讪讪一笑:“那、那还是算了。”

等小李离开,刘明终于忍不住开口:“周老板,您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老周从书页上方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刘明一时语塞。作为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记者,他本应嗤之以鼻,可那碗面的美味实在超乎常理,而且王寡妇的事听起来也不像编的。

“我可以采访您吗?”刘明试探着问,“关于您的面馆,还有那些……特别的菜单?”

老周合上书,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你知道为什么桃花镇晚上十点后很少有人出门吗?”

刘明摇头。

“因为夜晚的桃花镇,和白天的不太一样。”老周的声音很低,“有些东西只在晚上出来活动,有些生意只在深夜开张。我的面馆,就是为那些‘夜客’服务的。”

话音刚落,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两下——凌晨两点整。

面馆的门无声地开了。

刘明抬眼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但门确实开了,而且隐约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周起身走向厨房:“有客人来了。你最好别乱看,专心吃你的面。”

刘明哪里还吃得下?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门口,依然空无一人。可是,柜台上的菜单自己翻了一页,厨房里传来老周的问话:“老规矩?”

空气中响起一阵轻微的、类似昆虫振翅的声音。

不一会儿,老周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走出来,放在一张空桌上。刘明注意到,那碗汤的表面泛着诡异的荧光绿色。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汤碗里的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喝它。几分钟后,碗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凭空出现在桌上。

老周收走碗和钱,回到柜台。

刘明感到后背发凉:“刚、刚才那是……”

“夜行客,你不必知道太多。”老周擦着碗,“他们付钱爽快,不挑剔,是好顾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像是金属在水泥地上拖动。

老周脸色微变:“麻烦来了。”

门被粗暴地撞开,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如果那还能称为“人”的话。他身高足有两米,皮肤呈青灰色,眼睛是浑浊的黄色,最骇人的是他的右手,那不是手,而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

“周老板,”那“人”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铰链,“我来取我的东西。”

老周面无表情:“你的单子还没到时间,屠三。”

“我等不及了。”屠三一步步走进来,剪刀手开合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我要现在就吃‘忘却烦恼羹’,不然我控制不住自己。”

刘明吓得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规矩就是规矩。”老周毫不退让,“你的烦恼太深,需要整整七天的准备时间,今天才第五天。”

屠三突然暴怒,剪刀手一挥,旁边的一张椅子应声断成两截:“我现在就要!”

老周叹了口气,从柜台下摸出一把菜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刀。

“我说了,不行。”

接下来的场面,刘明一辈子都忘不了。

屠三怒吼着冲向老周,剪刀直取咽喉。老周不闪不避,只是轻轻一挥菜刀。

没有激烈的打斗,没有炫目的特效。就在菜刀碰到剪刀的瞬间,屠三整个人僵住了,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缩小,最后变成了一只……

一只灰色的大鹅,“嘎嘎”叫着在面馆里乱窜。

老周放下菜刀,熟练地抓住鹅脖子:“说了多少次,不要在我店里闹事。”

鹅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脱。

老周转向目瞪口呆的刘明:“要吃烧鹅吗?现宰的,新鲜。”

刘明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面馆的长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四点。

老周还在柜台后看书,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你醒了?”老周头也不抬,“要喝点水吗?”

刘明坐起身,脑袋还有些晕:“那、那只鹅……”

“在后院笼子里关着呢。”老周翻了一页书,“屠三是剪径妖,专门在夜里剪断行人的影子,让人变成路痴。他最近失恋了,情绪不稳定,想吃‘忘却烦恼羹’缓解一下。但这类妖怪的烦恼不能随便消除,否则会引发更糟的后果。”

刘明揉了揉太阳穴:“我是不是在做梦?”

“很多人都希望是。”老周终于放下书,看着他,“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喝完这碗安神汤,回家睡一觉,明天起来你会觉得今晚的一切都是幻觉;第二,继续留下来,看看桃花镇深夜的真实模样。”

刘明沉默了很久。

作为一名记者,好奇心是他的本能。但作为一名普通人,恐惧也在拉扯着他。

“我选二。”他最终说。

老周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答案,从柜台后走出来,打开面馆的后门:“那就跟我来。”

后门外不是刘明想象中的小巷,而是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些他从没见过的植物。有的叶子泛着银光,有的花朵在黑暗中自行开合。庭院一角,果然关着一只大灰鹅,正恹恹地趴着。

“这是我的后院,也是药材园。”老周走到一株紫黑色的植物前,摘下一片叶子,“这是忘忧草,处理得当能安抚情绪,处理不当会让人失忆。”

他又指向另一株长着透明果实的小树:“这是真言果,就是你之前听到的‘真相大白馄饨’的主要配料。”

刘明看得眼花缭乱:“这些……都是用来做菜的?”

“不全是。”老周推开庭院另一侧的门,“有些是用来保护自己的。”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祠堂,供奉的不是神佛,而是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女子画像。女子容貌秀丽,眼神温柔,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这是我的妻子,婉儿。”老周的声音柔和下来,“两百年前,她为了救我,用自己换了这间面馆的永恒契约。”

刘明瞪大了眼睛:“两百……年?”

“我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人。”老周轻描淡写地说,“那时候我是个落第书生,婉儿是镇上最好的厨娘。我们本该平淡过一生,直到我误入了一个不该进的山洞,放出了被封印的‘饕餮之息’。”

“饕餮?”

“不是传说中的凶兽,而是一种概念,一种永恒的饥饿。”老周看着画像,“它想要吞噬整个桃花镇。婉儿用家传秘法与它达成契约:她献出自己的存在,换取饕餮之息被禁锢在这间面馆中,只能通过食物间接满足。”

刘明感到喉咙发干:“所以您的面馆……”

“既是为了满足那些夜晚出没的客人,也是为了喂养那个饥饿的概念。”老周苦笑,“每一碗特殊的面,都是在平衡饕餮之息的食欲。如果它完全苏醒,桃花镇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不是被吃掉,而是被‘遗忘’,仿佛从未存在过。”

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那只鹅偶尔发出的“嘎嘎”声。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刘明问。

“因为你看见了屠三。”老周说,“普通人看不见他,只会觉得一阵冷风。你能看见,说明你有‘缘’。而有缘人,要么成为助手,要么……”他顿了顿,“成为食材。”

刘明一个激灵。

“开个玩笑。”老周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不过说真的,我需要一个帮手。婉儿走后,我一个人撑了两百年,累了。”

“我能做什么?我又不会做那些……特殊的面。”

“但你会写。”老周认真地看着他,“饕餮之息的力量在减弱,因为它开始被世人遗忘。我需要有人记录这一切,让桃花镇深夜的秘密传承下去。这样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这间面馆还能继续运转,困住那个饥饿的概念。”

刘明陷入了沉思。这听起来疯狂、危险,却又……莫名吸引人。

“如果我说不呢?”

“喝下安神汤,回家睡觉,明天继续你的记者生活。”老周平静地说,“只是偶尔,在深夜饿醒时,你会想起一碗永远无法复制的红烧牛肉面。”

挂钟敲响了五下,天际开始泛白。

“天快亮了,白天的客人要来了。”老周说,“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今晚十二点,如果你来,我就当你同意了。”

刘明走出面馆时,晨曦已经洒满了桃花镇的街道。早起的摊贩开始摆摊,自行车铃声清脆,一切都那么正常,仿佛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他回到租住的小屋,倒头就睡,直到下午才醒。

手机里有三条未接来电,都是报社主编打来的。刘明回拨过去,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本该今天交一篇关于镇上新超市开业的报道。

“对不起,主编,我昨晚……遇到了一些事。”

“什么事能比工作重要?”主编怒气冲冲,“今天之内把稿子交上来,不然你就别来了!”

挂断电话,刘明盯着电脑屏幕发呆。新超市开业,促销活动,市民反响……这些曾经让他觉得有意义的工作,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

他想起老周面馆里那些看不见的客人,想起变成鹅的屠三,想起那幅画像中温柔的女子。

傍晚,他鬼使神差地去了东街,果然看见了“返老还童”的王寡妇。她看起来真的只有二十出头,正被一群老太太围着问保养秘诀。刘明注意到,她鬓角确实多了几根明显的白发。

“真的只是吃了碗面?”一个老太太问。

王寡妇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老周面馆的‘青春常驻面’,一碗五十,贵是贵了点,但值!”

老太太们啧啧称奇。

刘明默默离开。这一切都是真的。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他站在老周面馆门外。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面馆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老周在柜台后擦拭碗筷,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想好了?”

刘明点头:“但我有个条件。”

“说。”

“让我从最基本的学起。”刘明说,“我想先了解这一切,再决定怎么写。”

老周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明智的选择。那就从打扫开始吧,后院那只鹅拉的到处都是。”

刘明笑了,这至少比被变成鹅强。

从那天起,刘明开始了他的双重生活:白天是报社的实习记者,报道着超市开业、街道整治、社区活动;深夜是老周面馆的学徒,学习识别各种奇异食材,记录光怪陆离的客人,以及如何用一碗面解决超自然问题。

他学会了煮“安神汤”,配料里有忘忧草和宁神花;学会了包“真言馄饨”,小心控制真言果的用量;甚至尝试过一次“青春常驻面”,结果因为火候没掌握好,让一只夜猫客人暂时长出了胡子。

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面馆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穿着旗袍的优雅女士,看起来三十出头,但眼神却沧桑得像经历过几个世纪。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尽管外面并没有下雨。

“周老板,好久不见。”女士的声音如玉石相击。

老周罕见地露出了郑重的表情:“柳夫人,请坐。还是‘往事如烟茶’?”

“正是。”柳夫人在窗边坐下,收起伞。刘明注意到,伞尖在灯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

老周去准备茶,刘明则按吩咐端上一碟点心。走近时,他闻到柳夫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陈旧书籍和檀香混合的味道。

“新来的学徒?”柳夫人抬眼看他,目光如实质般扫过。

“是的,夫人。”刘明有些紧张。

“能看到你,说明周老板终于想开了。”柳夫人微微一笑,“两百年来,他都是一个人守着这里。”

刘明不知如何接话,幸好老周端着茶回来了。

那是一壶清澈见底的茶,倒入杯中却泛起了层层雾气,雾气中似乎有影像闪动——一座古桥,一轮明月,一个撑伞的背影。

柳夫人静静看着那些雾气影像,良久才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味道如何?”老周问。

“还是老样子。”柳夫人放下茶杯,“该忘的忘不掉,该记的记不清。”

“茶只能辅助,不能替代。”老周说,“你该放下了,柳儿。”

柳夫人——柳儿——眼神波动了一下:“放下?你说得轻巧。当年若不是我……”

“当年若不是你,整条柳河的生灵都会遭殃。”老周打断她,“你选择了守护,而非逃离。这就够了。”

柳儿沉默地喝着茶,雾气中的影像渐渐消散。

她离开时,在桌上留下了一枚古钱币。刘明拿起一看,是清代的钱币,却崭新得像刚铸造的。

“柳儿是柳河的水神,也是我的故人。”老周收起钱币,“一百五十年前,有邪祟污染了柳河,她以自身为容器,吸收了所有污染,从此不能再离开柳河范围。每年今夜,她才能上岸片刻,喝一杯能暂时减轻痛苦的茶。”

刘明看着那杯还剩一半的茶:“这茶……”

“用记忆为引,将痛苦转化为可饮用的形式。”老周清洗着茶具,“很残忍,是不是?但这就是代价。想要守护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

那晚之后,刘明开始更认真地学习。他不仅记录食谱和客人,也开始研究桃花镇的历史,将老周口述的往事与镇志中的零星记载对照。

他发现,桃花镇确实不寻常:镇上最老的槐树有八百年树龄,却从未生过虫;镇西的柳河无论旱涝,水位永远不变;还有那些只在老一辈口中流传的禁忌——不要在午夜对着镜子梳头,不要捡路上的红鞋子,不要在雨天答应陌生人的邀请……

“这些都是封印的一部分。”老周解释说,“桃花镇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封印阵,而我的面馆是阵眼。每一个禁忌,都是在加固封印;每一个传说,都是在警告世人。”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面馆迎来了一场危机。

那晚的客人格外多,而且都是些脾气暴躁的主:一只爱恶作剧的帚神把桌椅弄得东倒西歪;三个灯笼妖为了谁坐靠窗的位置吵个不停;还有个影魅不断试图偷吃其他客人的食物。

刘明忙得脚不沾地,老周则在厨房里准备一份特殊的订单——“镇魂面”,据说是一位土地公点的,用来安抚管辖范围内躁动的亡魂。

就在刘明端着面从厨房出来时,意外发生了。

帚神和灯笼妖的争吵升级成了推搡,一只灯笼妖撞到了刘明身上。托盘脱手,那碗镇魂面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墙角的一个陈旧陶罐上。

陶罐应声破裂。

面馆瞬间安静了。

所有的客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看向破碎的陶罐。

老周从厨房冲出来,脸色煞白:“糟了!”

从陶罐的碎片中,涌出了一股黑烟。黑烟在空中盘旋,逐渐凝聚成一张巨大的嘴,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饕餮之息的一缕分魂!”有客人惊叫。

帚神第一个反应过来,抄起扫帚就想扑上去,却被老周厉声喝止:“别动!物理攻击只会让它分裂!”

黑烟形成的巨嘴开始吞噬周围的东西:一张椅子被“吃”掉了一半,留下光滑的切口;墙上的挂历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就连灯光也在逐渐暗淡,仿佛连光都被吃了。

“所有人,退出面馆!”老周命令道,同时从怀里掏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撒向空中。

粉末发出柔和的白光,暂时遏制了黑烟的扩散。客人们慌忙逃出门外,只剩下刘明和老周。

“我该怎么办?”刘明声音发颤。

“去后院,采三片银叶草、两朵宁神花,还有一颗真言果,要快!”老周一边维持着粉末的光幕,一边急促地说。

刘明飞奔到后院,在微弱的月光下辨认药材。他的手在发抖,采银叶草时还被叶子边缘划伤了手指。

等他抱着药材跑回面馆时,黑烟已经突破了部分光幕,面馆的一角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不是被毁坏,而是被“遗忘”,连存在本身都被抹去。

老周接过药材,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药材上,然后扔进一口大锅。没有点火,锅中的药材却自行沸腾,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来,跟我一起念!”老周抓住刘明的手,“以血为引,以名为契,以味为牢,囚汝于此!”

刘明跟着念诵,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被抽走——不是血液,不是力气,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锅中的香气越来越浓,逐渐凝聚成一只发光的碗,碗中盛满了星光般的液体。

黑烟巨嘴转向那碗液体,表现出明显的渴望。

“就是现在!”老周将碗推向黑烟。

巨嘴扑向碗,贪婪地吞噬其中的液体。每喝一口,黑烟就淡一分,最后完全消散,只在空中留下一声满足的叹息。

面馆恢复了平静,但被“吃”掉的部分没有回来。墙角永久缺失了一块,仿佛那里从来就是空的。

老周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如纸。

“结、结束了?”刘明喘着气问。

“暂时。”老周疲惫地说,“只是分魂,本体还在沉睡。但陶罐破了,封印又弱了一分。”

他看着刘明,眼神复杂:“你刚才念咒时,献出了一部分‘存在感’。从现在起,有些人可能会渐渐忘记你,你的存在会变得稀薄。”

刘明愣住了:“我会……消失吗?”

“不会完全消失,但会比以前更不起眼。”老周说,“这就是代价。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刘明沉默了。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个平凡的人:成绩中游,长相普通,连当记者也只能跑最无聊的新闻。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就算自己消失了,除了父母,真的会有人在意吗?

但在这里,在老周面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在做有意义的事。

“我留下。”他说。

老周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天,刘明照常去报社上班。主编看见他,愣了几秒才说:“哦,小刘啊,那篇关于菜市场整顿的报道写好了吗?”

“主编,我负责的是社区版,不是民生版。”刘明提醒道。

主编皱了皱眉:“是吗?我记错了?那你去跟一下老年活动中心的新闻吧。”

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也微妙地变化了。有人叫错他的名字,有人忘记给他带早餐,甚至有人在他说话时仿佛没听见。

刘明感到一阵寒意。这就是存在感变弱的后果吗?

然而,当他深夜回到面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老周记得他,客人们也记得他——毕竟,这些非人的存在感知世界的方式与人类不同。

“习惯就好。”老周煮了一碗特别的面给他,“‘固本培元面’,能帮你稳固存在。不过只能缓解,不能逆转。”

刘明吃着面,突然笑了:“其实这样也不错。至少超市促销的时候,售货员不会总盯着我推销了。”

老周也笑了:“你能这么想,很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刘明逐渐习惯了双重生活。他学会了更多食谱,记录了更多客人的故事,甚至开始尝试自己研发新的面点——虽然第一次尝试让一个灯笼妖暂时变成了彩色气球,飘了一整晚。

他写的《桃花镇夜谭》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本,里面不仅有食谱和客人档案,还有他对这个超自然世界的思考和感悟。

“也许有一天,这些文字能帮到别人。”他对老周说。

“一定会的。”老周肯定地回答,“每个时代都需要记录者,尤其是记录那些被主流遗忘的真相。”

又是一个深夜,面馆里只有一位客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点了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

但刘明注意到,老周对此人异常恭敬。

“张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来?”老周亲自端上面。

“路过,顺便看看。”被称为张先生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面,“这位就是新学徒?”

“是,他叫刘明。”老周介绍道。

张先生打量了刘明一番,点了点头:“底子不错,就是存在感弱了点。”

刘明心中一动:“您能看出来?”

“当然。”张先生吃完最后一口面,擦了擦嘴,“我是本地的城隍,负责管理这一片的阴阳秩序。周老板这里,是我重点关注的区域。”

刘明肃然起敬。

“最近封印波动频繁,你们要多加小心。”城隍说,“我收到风声,有些不安分的家伙盯上了这里,想利用饕餮之息做文章。”

老周神色凝重:“知道是谁吗?”

“还不确定,但肯定和‘无面教’有关。”城隍站起身,“他们崇拜虚无,追求存在的彻底消失。饕餮之息对他们来说是圣物。”

城隍离开后,面馆陷入沉默。

“无面教……”老周喃喃道,“我听说过他们,但以为早在上个世纪就被剿灭了。”

“他们很危险吗?”刘明问。

“非常危险。”老周说,“他们不是要毁灭世界,而是要‘取消’世界,让一切归于虚无。对他们来说,存在本身就是罪过。”

接下来的几周,桃花镇发生了怪事。

先是镇上的狗集体在深夜狂吠,接着是部分居民反映做怪梦,梦见自己被遗忘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最诡异的是,镇志记载的一些历史建筑,开始从老照片中淡去——不是照片损坏,而是建筑本身在集体记忆中被抹除。

“这是无面教的手段。”老周判断,“他们在削弱桃花镇的存在基础,好让封印更容易被打破。”

一天深夜,刘明从报社加班回来,发现面馆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脸上戴着光滑如镜的面具,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在月光下,面具反射着诡异的光。

“周老板在吗?”黑袍人的声音中性而平淡,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已经打烊了。”刘明警惕地说。

“我不是来吃面的。”黑袍人转向他,“我是来谈交易的。告诉周老板,无面教愿意帮他解除契约,释放他妻子的灵魂,条件是交出饕餮之息。”

刘明心中一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黑袍人向前一步,“你也是这囚笼的一部分。但你可以选择自由,选择从这无意义的守护中解脱。”

刘明感到一阵眩晕,黑袍人的话语中似乎带有某种魔力,让他产生“这一切确实毫无意义”的念头。

“滚。”

老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手中握着那把普通菜刀。

“周老板,何必如此固执?”黑袍人平静地说,“你已经守护了两百年,还不够吗?你不想再见你的妻子吗?”

“想。”老周说,“但我知道,婉儿不会用整个桃花镇来换她的自由。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

黑袍人沉默了片刻:“那就太遗憾了。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取得想要的东西。”

他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刘明说。

“我知道。”老周望着黑袍人消失的方向,“准备一下吧,接下来会很难熬。”

果不其然,无面教的行动升级了。

先是面馆的常客开始受到骚扰:帚神被打散了形体,花了三天才重新凝聚;灯笼妖们被偷走了光源,变得黯淡无光;就连柳夫人都传来消息,说柳河出现了不明污染。

更糟的是,饕餮之息的本体开始躁动。面馆的墙壁不时传出咀嚼声,厨房的食材会莫名消失,连老周珍藏的古籍也开始出现缺页。

“封印撑不了多久了。”老周面色凝重,“我们需要加固它,但缺少一样关键材料——‘定魂珠’,那是我当年封印饕餮之息时用的法器,后来遗失了。”

刘明翻阅着自己记录的《桃花镇夜谭》,突然眼睛一亮:“这里提到,镇西的乱葬岗曾有人见过夜明珠般的光,会不会是……”

“有可能。”老周思索着,“但乱葬岗阴气极重,而且被无面教盯上,去那里很危险。”

“我去。”刘明说,“我的存在感弱,不容易被发现。”

老周犹豫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带上这个。”他递给刘明一枚护身符,和一碗特制的面,“‘隐踪面’,吃了能暂时让你在非人存在眼中隐形,但只能维持两小时。一定要在天亮前回来。”

刘明将护身符贴身放好,吃下面,顿时感到自己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他悄悄前往镇西乱葬岗。这里早已荒废,墓碑东倒西歪,磷火在夜色中飘荡。按照《夜谭》中的描述,他来到一棵枯死的槐树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说话声。

“就在这附近,仔细找。”

是无面教的人!三个黑袍人正在乱葬岗中搜寻,他们的面具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光。

刘明屏住呼吸,躲在墓碑后。他看到其中一个黑袍人手中拿着一个罗盘似的东西,指针正指向他藏身的方向。

“那里有动静。”

刘明心脏狂跳。难道隐踪面失效了?还是这些黑袍人有特殊手段?

他悄悄后退,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

“在那里!”

黑袍人迅速围拢过来。刘明转身就跑,却发现自己被逼到了乱葬岗深处。前面是一片沼泽,暗绿色的水面泛着气泡。

无处可逃了。

“把定魂珠交出来。”为首的黑袍人说,“我们知道周老板派你来找它。”

刘明咬牙:“我不知道什么定魂珠。”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黑袍人举起手,手掌中浮现出一个黑色的漩涡。

漩涡产生强大的吸力,刘明感到自己的存在感正在被拉扯、稀释。他想起老周说的,无面教崇拜虚无,他们的能力就是抹除存在。

护身符突然发热,发出一道柔和的光芒,暂时挡住了漩涡。

但这坚持不了多久。刘明环顾四周,绝望地寻找生机。

他的目光落在了沼泽上。气泡,很多气泡,而且……有规律。

这不是普通沼泽。刘明想起《夜谭》中的记载:乱葬岗下是古战场,怨气凝聚成“泥沼灵”,会吞噬一切活物,但如果有纯净之物为引,可以暂时安抚它们。

纯净之物……刘明想到了护身符,那是老周用多年修为凝聚的,蕴含着守护的执念,应该足够纯净。

但没有护身符,他会被无面教抹除。

两难之间,刘明做出了选择。他摘下护身符,用尽全力扔向沼泽中央。

护身符落入沼泽的瞬间,光芒大盛。整个沼泽沸腾起来,泥浆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模糊的人形。

泥沼灵苏醒了。

它发出无声的咆哮,挥舞着泥浆构成的巨臂,拍向三个黑袍人。黑袍人慌忙抵挡,黑色漩涡与泥浆碰撞,发出嗤嗤的声响。

趁此机会,刘明冲向枯槐树。直觉告诉他,定魂珠就在那里。

他疯狂地挖掘树根下的泥土,手指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在挖到近一米深时,他的指尖触到了冰凉坚硬的东西。

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在月光下散发着温润的白光。

这就是定魂珠!

刘明刚拿起珠子,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背后传来。一个黑袍人摆脱了泥沼灵的纠缠,正用黑色漩涡对准他。

“拿来!”

刘明握紧定魂珠,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珠子传入体内。他下意识地将这股力量引导向黑袍人。

定魂珠光芒一闪,黑袍人惨叫一声,面具破碎,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不是面具,而是真的没有五官!他的存在迅速淡化,几秒钟内就彻底消失了。

另外两个黑袍人见状,转身就逃。

泥沼灵失去了目标,缓缓沉回沼泽。护身符的光芒已经熄灭,沉入了泥浆深处。

刘明带着定魂珠,跌跌撞撞地跑回面馆。天边已经泛白,隐踪面的效果即将消失。

老周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手中的定魂珠,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和丢失的护身符,又皱起了眉。

“发生了什么?”

刘明简要叙述了经过。听到护身符被毁时,老周叹了口气:“那是婉儿留给我的……”

“对不起。”刘明低头。

“不,你做得对。”老周拍拍他的肩膀,“守护有时意味着牺牲。婉儿会理解的。”

有了定魂珠,加固封印成为可能。但过程极为凶险,需要在月圆之夜,以定魂珠为核心,重新订立契约。

月圆之夜很快到来。

老周和刘明在后院布置法阵。定魂珠放在阵眼,周围摆满了各种药材和法器。面馆提前歇业,门窗紧闭,只等午夜时分。

然而,无面教不会坐视不理。

就在月亮升至中天时,面馆外响起了诡异的吟唱声。不止三个,至少有十几个黑袍人包围了面馆,他们的吟唱形成某种共振,让面馆的墙壁开始震动。

“他们想从外部破坏封印!”老周脸色一变,“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他割破手掌,将血滴在定魂珠上,开始念诵古老的咒文。刘明按照事先学习的,将各种药材投入阵中。

面馆外的吟唱声越来越大,墙壁出现了裂痕。厨房里传出饕餮之息兴奋的咀嚼声,它在等待封印破碎的时刻。

“以我之血,续前之契!”老周高声念诵,“以珠为凭,以面为缚,囚汝于此,直至永恒!”

定魂珠光芒大盛,整个法阵亮起。但就在这时,一面墙壁轰然倒塌,黑袍人涌了进来。

“阻止他们!”为首的黑袍人命令。

几个黑袍人冲向法阵,但被突然出现的客人们拦住了——帚神、灯笼妖、甚至柳夫人也从柳河赶来,挡在了黑袍人面前。

“这里是我们的地方!”帚神挥舞着扫帚。

“滚出去!”灯笼妖们齐声喝道。

一场混战爆发了。非人存在与无面教徒在小小的面馆里厮杀,光影交错,声响震天。

老周不为所动,继续念诵咒文。刘明则守在法阵旁,用老周教他的几个简单法术击退靠近的黑袍人。

就在咒文即将完成时,一个黑袍人突破了防线,直扑定魂珠。

刘明来不及施法,本能地扑上去,用身体护住了珠子。

黑袍人的攻击落在他背上,剧痛传来,但更可怕的是存在感的急速流失。刘明感到自己的记忆在模糊,意识在涣散。

“刘明!”老周惊呼。

刘明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将定魂珠推向老周:“继续!”

老周接住珠子,完成了最后一句咒语。

定魂珠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席卷整个面馆。所有黑袍人在光芒中尖叫、消散。饕餮之息发出不甘的哀鸣,重新陷入沉睡。

光芒散去后,面馆一片狼藉,但还站着的人——和非人——都松了口气。

刘明躺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得像要飘起来。他的存在感已经微弱到了极点,连自己是谁都开始模糊。

“坚持住。”老周跪在他身边,将定魂珠按在他胸口,“以此珠为核,以我之契为引,赋予你新的存在!”

珠子再次发光,温暖的力量流入刘明体内。他感到自己正在被“重塑”,不是恢复原状,而是变成某种新的存在——既不完全是人,也不完全是其他什么。

当光芒最终熄灭时,刘明坐了起来。他还在,但感觉不同了。他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周围非人存在的情绪,能理解风的低语,能看见空气中流动的能量。

“你现在是面馆的一部分了。”老周疲惫但欣慰地说,“只要面馆还在,你就不会消失。”

刘明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又一切都不同了。

“值得吗?”他问。

老周看向婉儿的画像:“守护值得守护的,总是值得的。”

三个月后,桃花镇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无面教的威胁暂时解除,饕餮之息也重新沉睡。

老周面馆重新开张,生意依旧兴隆。刘明还是白天当记者,晚上当学徒,但现在的他更加从容,仿佛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他将自己的经历稍加改编,写成了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市报的副刊上。虽然大多数读者只把它当作奇幻故事,但有些敏感的人读后,会在深夜来到桃花镇,寻找那家传说中的面馆。

他们大多找不到,因为面馆只在有缘人眼中显现。

但偶尔,真的会有人推门而入,点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听一段不可思议的故事。

又是一个深夜,刘明在柜台后擦拭碗筷,老周在厨房研究新食谱。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门无声地开了。

一个背着书包、满脸困惑的大学生站在门口:“请、请问,这里是老周面馆吗?我听说这里的面能……解决一些特别的问题。”

刘明和老周相视一笑。

“欢迎光临。”刘明说,“想吃点什么?今天的特色是‘明心见性面’,吃下去能帮你看清自己的内心,不过副作用是会暂时听见植物的心声,持续半小时。”

大学生眨了眨眼:“真、真的吗?”

“你觉得呢?”刘明微笑着反问,递上菜单。

门外,桃花镇的夜晚依然神秘而深邃。但在这小小的面馆里,总有那么一碗面,能温暖夜行者的身心,守护着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小镇。

而这,正是深夜食堂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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