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过年,发现后院那坨祖传的、泡在药酒里五十年的太岁,长出了嘴。
它开口第一句:“同志,请问《申论》真题集最新版哪里能买?”
我吓傻了,太岁扭了扭肥硕的身躯:“别怕,我复习呢。等考上城隍编制,就把你家祖坟风水调成升官发财局。”
从此,我家成了自习室。
它每天用菌丝翻《行测》,用黏液做笔记,还逼我给它报“阴司考官一对一冲刺班”。
中元节那晚,它突然菌体发亮:“时辰到,我要去地府参加笔试了!”
只见它从罐子里飘出,菌丝化作西装革履,腋下夹着个荧光文件夹,冲我挥手:“等我上岸,回来给你家改wiFi密码——改成‘金榜题名’!”
一个月后,我家收到个快递,里面是份“酆都城隍司第三科-科员录用通知书”,署名处,盖着个淡粉色的、湿润的……太岁指纹。
通知书背面有行小字:“pS:同志,上次借你的《申论范文宝典》记得还,要入档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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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北风跟刀子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陈实裹着件半旧不新的羽绒服,拖着个哐啷作响的行李箱,踩着一地冻硬的鞭炮碎屑,终于挪到了老家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年味儿是有的,空气里弥漫着油炸丸子的焦香、炖肉的浓腻,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硫磺味,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城市节奏抛下后的、熟悉的滞涩感。
推开吱呀作响的旧木门,院子里冷冷清清。爹妈早就等急了,见他进来,脸上绽开的笑纹比桌上的核桃酥还深。热气腾腾的饭菜,七嘴八舌的问候,夹杂着对城里生活小心翼翼的打探,迅速填满了老屋的空间,也暂时驱散了陈实心头那点“近乡情怯”的烦躁。
酒足饭饱,电视里咿咿呀呀放着吵人的晚会重播。老爹红光满面,拉着陈实的手,舌头有点大:“小、小实啊,回来就好!家里……啥都好!对了,你爷、你太爷传下来的那宝贝,年前我请人拾掇了一下,在、在后院厢房供着呢,你去……去给磕个头,沾沾仙气!”
宝贝?陈实一愣。记忆里,老家确实有个传说,说是祖上不知哪代,从深山里请回来一尊“太岁”,能镇宅,能增福,一直用上好的高粱酒泡在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瓮里,当传家宝供着。他小时候见过一次,黑乎乎,肉坨坨的一团,沉在浑浊的酒液底下,像块泡发了的、长满褶皱的黑木耳,又像某种诡异的生物内脏,毫无美感,只有一股子刺鼻的药酒味。当时只觉得恶心又神秘,再没多看过。
拗不过老爹的坚持,也带着点探究祖上荣光(或者奇葩)的好奇,陈实拿了手电,披上外套,推开了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
厢房久无人住,冷得像冰窖。灰尘在手电光柱里狂舞。正对门的条案上,果然摆着那个粗陶大瓮,比记忆里似乎更旧了些,瓮口盖着块暗红色的绸布,落满了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呛人的酒气,混杂着尘土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地下室苔藓的潮湿腥气。
陈实皱了皱眉,敷衍地对着大瓮方向作了作揖,心里嘀咕着这“仙气”可真够冲的。正打算转身离开,手电光无意中扫过瓮身——
他猛地顿住。
那盖着瓮口的红绸布……似乎在极其轻微地……起伏?
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呼吸。
陈实头皮一麻,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幻觉?肯定是屋里太冷,手电光晃的。他用力眨了眨眼,握紧手电,鬼使神差地,慢慢靠近。
一步,两步。
那起伏似乎更明显了。红绸布的中心,微微凸起,又落下,带着一种粘滞的、生命般的韵律。不止如此,陈实似乎还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的、黏糊糊的“咕嘟”声,像是沼泽在冒泡,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吞咽。
心脏开始不规律地狂跳。他想跑,但双腿像是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某种混合着恐惧、荒谬和强烈好奇的复杂情绪攫住了他。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碰到那冰凉滑腻的红绸布边缘,猛地一掀!
手电光柱,直直照进瓮中。
浑浊的、呈现深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荡漾。而在酒液中央,浸泡了不知多少年的那坨“太岁”,已然大变样!
它不再是记忆中死气沉沉的黑肉团。体积膨胀了许多,几乎塞满了大半个瓮。颜色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肉粉色,表面布满了更加密集、更加深邃的褶皱和沟壑,有些沟壑深处,还隐隐有暗金色的、血管般的细丝在缓缓流动。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坨肉粉色巨物的“顶端”(如果那能称之为顶端的话),原本平滑的地方,此刻裂开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缝隙。
那缝隙翕张着,边缘是不规则的肉褶,里面是更深的、仿佛能吸走光线的黑暗。
就像……一张嘴。
陈实魂飞魄散,手电“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光柱乱滚,在墙壁和瓮身上投出疯狂晃动的鬼影。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同……志……”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从耳朵听到的。那声音直接钻进他的脑海,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异的、类似无数细碎气泡破裂的质感,还有点……字正腔圆的播音腔?
“请……问……”
陈实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酒瓮。那张肉粉色的“嘴”正在一张一合,与那脑海中的声音同步。
“《申论》真题集……最新版……哪里能买?”
陈实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路上冻坏了脑子,或者刚才那杯白酒是假酒。太岁……说话了?还问《申论》??
“别……怕。”
那声音似乎努力想放得柔和些,但气泡音反而更重了,咕嘟咕嘟的。
“我……复习呢。”
酒瓮里的肉粉色巨物,微微扭动了一下肥硕的身躯,酒液哗啦一响。几缕半透明的、菌丝般的触须从它身体侧面探出,轻轻搭在瓮沿上,尖端还沾着亮晶晶的黏液。
“等……考上……城隍编制……”
它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单纯地“喘口气”。
“就把你家……祖坟风水……调成……升官发财局。”
陈实:“……”
他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眼神空洞。世界观?那玩意儿在他掀开红绸布的那一刻,就已经跟着手电筒一起摔碎在地上了。现在他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杂音,和那句魔音贯脑般的“《申论》真题集哪里能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实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出现在镇上唯一一家书店门口。书店老板打着哈欠拉开卷帘门,就看到一个脸色惨白、眼神飘忽的年轻人,直愣愣地冲进来,哑着嗓子问:“有……有最新版的《申论真题详解》吗?还有《行政职业能力测验历年真题汇编》?《公共基础知识考点精讲》也要……对了,有没有那种……《阴司常考公文格式模板》?”
书店老板:“……?”
最终,陈实抱着一大摞封面花里胡哨的考公辅导书,还有几本他估摸着可能沾点边的《古代官制浅谈》、《风水秘术入门》(老板强烈推荐),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他把书放在后院厢房的条案上,离那酒瓮远远的。
那坨太岁……不,现在或许该称之为“太岁精”,似乎感应到了。几条更粗壮的、粉白色的菌丝慢悠悠地从酒液里伸出来,灵活地(尽管看起来依旧黏糊糊)卷起最上面那本《申论真题》,拖进了瓮里。
陈实隔着几步远,看见那本崭新的书迅速被酒液浸透,然后,那张肉色的“嘴”凑了过去……开始“看”?或者说,用某种方式感知?书页无风自动,翻得哗哗响,有些页面很快沾上了亮晶晶的、半透明的黏液,像是做了标记。
“笔。”那气泡音再次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言简意赅。
陈实一哆嗦,赶紧找来一支最便宜的塑料壳中性笔,小心地放在瓮边。一根菌丝卷起笔,缩回酒里。片刻后,陈实惊恐地看到,那本《申论真题》的空白处,开始出现一行行歪歪扭扭、但依稀可辨的字迹,用的正是那种亮晶晶的黏液,在酒里也不化开,还微微反光。写的是对某道“乡村振兴”例题的破题思路,论点清晰,居然还分了“一、二、三”……
从此,陈实家后院厢房,成了全宇宙(或许还包括阴间)最诡异的自习室。
太岁精的学习热情极其高涨,且作息规律得令人发指:卯时(早上5-7点)准时开始“晨读”(瓮里会传出咕噜咕噜的、类似默诵的声音);辰时到午时(7-13点)是《行测》时间,菌丝翻动书页和演算草稿(一种它自己分泌的、能在酒液里凝固成片的胶质)的速度快得出现残影;未时到申时(13-17点)专攻《申论》,黏液笔记写得密密麻麻,有时还会就某个“基层治理创新”的论点与陈实“讨论”(主要是它说,陈实魂不守舍地听);戌时(19-21点)是“复盘总结”,它会用菌丝把一天的重点在酒液里凝成一张发光的网状图……
它甚至嫌弃陈实买的辅导书不够“深入”,再次用气泡音下达指令:“去……报班。‘阴司考官一对一冲刺班’……要金牌讲师……能押题的那种。”
陈实欲哭无泪,上哪去找这种班?他只能硬着头皮,在网上搜了一堆天价考公培训机构的广告,挑了个名字最玄乎、号称有“神秘学背景名师”的,咬牙刷了信用卡,报了最贵的VIp套餐。然后把一堆加密的线上课程视频和电子资料,用一个防水的平板电脑装了,屏住呼吸放到瓮边。
太岁精的菌丝探出,在平板上点了点,居然真的解锁了屏幕,开始播放《公文写作十大禁忌》……学得更投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实从一开始的肝胆俱颤,到后来的麻木不仁,甚至有点习惯。爹妈似乎完全没察觉后院的异常,只当儿子回来用功,准备考个“铁饭碗”,欣慰之余,每天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补脑。
转眼到了七月半,中元节。
这天夜里,气氛格外不同。没有风,但空气粘稠沉重,远处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哭泣和锁链声飘来,又像是幻觉。家家户户早早闭门,焚烧纸钱的气味笼罩着村庄。
陈实心里发毛,也早早躲进了自己二楼的房间。快到子时(晚上23点-1点)的时候,后院厢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粉白色的光芒!
那光透过窗户纸,把半个院子都映亮了,光芒中似乎还有细小的、金色的符文在流转。
陈实一个激灵,冲到后窗,小心翼翼拨开一条缝。
只见厢房门户大开(不知怎么开的),那粗陶酒瓮里,光芒正是源头。太岁精那肉粉色的庞大身躯,此刻正缓缓从酒液中“浮”起!它似乎脱离了液体的束缚,悬浮在半空,菌体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晕,表面那些暗金色的“血管”流动加速,显得庄严……又有点滑稽。
更让陈实眼珠子掉出来的是,几条主要的菌丝开始飞快地蠕动、变形、编织……眨眼之间,竟然“织”成了一套合体的、深灰色的……西装!还有一条皱巴巴的领带!甚至菌体下端还“长”出了一双锃亮的(也是菌丝编织的)皮鞋!
此刻的太岁精,看上去就像一个……发着光、穿着西装、没有脑袋的肉粉色水母怪。
一根菌丝卷起条案上那个它用黏液和某种发光材料自制的、厚厚的荧光文件夹,夹在“腋下”(如果那算腋下的话)。
它调整了一下“领带”(其实只是条会发光的菌丝环),转向陈实窗户的方向。
虽然它没有眼睛,但陈实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注视”了。
那熟悉的气泡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庄严,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这次格外清晰:
“时辰到。”
“我……要去地府……参加笔试了。”
说完,它那悬浮的、西装笔挺的菌体,开始缓缓向上飘升,穿过厢房的屋顶(如同穿过无形的水面),毫无阻碍。粉白色的光晕在夜空中格外醒目。
升到离地三四米高时,它停顿了一下,一根菌丝抬起来,朝着陈实窗户的方向,挥了挥。
气泡音带着笑意传来:
“等我……上岸。”
“回来……给你家改wiFi密码——”
“改成……‘金榜题名’!”
话音刚落,粉光骤然一盛,随即连同那西装革履的太岁精一起,化作一道流光,“咻”地一下没入夜空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院中渐渐消散的微光,和空气中淡淡的、类似檀香又混合了酒气的奇异味道。
陈实瘫坐在窗边,久久无法回神。
一个月后,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陈实已经回到城里上班,快要将那场荒诞的“太岁考公记”当作一场离奇的梦。
快递员敲响了他出租屋的门,送上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疑惑地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
纸张的质地很奇怪,非纸非帛,入手微凉,带着极淡的、难以形容的香气。抬头是几个古朴遒劲的墨字:
【酆都城隍司-人事录用通知书】
正文是标准的公文格式:
“经酆都城隍司公开招录考试(乙未科)笔试、面试、政审(含功德考察、业力评估)等环节综合评定,并报请十殿阎罗议事会批准,兹录用 太岁(籍贯:无名深山,现暂住址:阳间xx省xx村陈宅后院) 为我司 第三科(辖区民生与风水调理科) 科员(实习)。
“请于本月癸亥日持本通知书及《幽冥户籍临时证明》,至酆都城隍司人事处报到。逾期未报到者,视为自动放弃,录用资格不予保留。”
“酆都城隍司(印)”
“十殿阎罗议事会监制(印)”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实习期三百年,期满考核合格方可转正,享受正式阴神俸禄(香火)及福利(如:投胎优先通道积分、孟婆汤口味选择权等)。”
通知书的右下角,署名处,没有签字。
只有一个印鉴。
一个淡粉色的、微微湿润的、带着独特褶皱纹理的……
太岁指纹。
陈实拿着这张通知书,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翻过通知书的背面。
背面空白处,还有一行更小的、略显潦草的字迹,用的像是某种会发光的墨水,字迹和之前黏液笔记的笔锋很像:
“pS:陈实同志,上次借你的那本《申论范文宝典》(修订三版),记得还我。要扫描进个人(仙)档案,算继续教育学分的。”
陈实:“……”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出租屋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空。
许久,他摸出手机,打开购物App,在搜索框里,一字一字地输入:
“申论范文宝典 修订三版 包邮”。
指尖,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