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笑丧
我们王家村有个规矩:老人过了八十去世,算“喜丧”,得笑着办。
我爷爷王老栓,活到九十九,差一岁满百。按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可我爹王有福却愁得三天没合眼。为啥?因为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了句遗言:
“儿啊,爹这辈子没啥要求,就一条——我的丧事,得办成村里最热闹的。要让人笑,不许人哭。谁哭,我晚上找谁聊天。”
说完,老爷子眼睛一闭,腿一蹬,走了。嘴角还挂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
我爹当场就傻了。
他是村里唯一的白事知宾——就是专门主持丧事的。十里八乡谁家办白事,都得请他去主持。可他主持了三十年丧事,从来没办过“不许哭”的。
“这咋办?”我爹蹲在门槛上抽烟,一袋接一袋,“丧事不许哭,那不是砸我招牌吗?”
我娘在一旁抹眼泪——被吓的:“爹也真是,走了还不让人安生。要不……咱偷偷哭?”
“你敢!”我爹瞪眼,“老爷子说了,谁哭晚上找谁聊天。你忘了三婶家那事了?”
三婶家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三婶的婆婆去世时,嘱咐要把她最爱的玉镯子放棺材里。三婶舍不得,偷偷换了假的。结果头七那晚,老太太托梦,举着假镯子问:“这是啥?”第二天三婶就病了,高烧三天,嘴里一直说“我错了我错了”。
从那以后,村里没人敢不听死人的话。
“那咋办?”我也发愁。我叫王小乐,二十三,在城里读大专,学的是市场营销,刚好放暑假回家,就赶上这事。
我爹掐灭烟头,一咬牙:“办!不仅要办,还要办成全村第一!小乐,你不是学营销的吗?给爹出出主意,怎么把丧事办热闹了。”
我懵了:“爹,我是学怎么卖东西,不是学怎么埋人。”
“一个道理!”我爹一拍大腿,“都是让人高兴的事——买东西的人高兴,送葬的人……也得高兴!”
这什么歪理?但我看着我爹那愁白了头的模样,心软了。
“行,我想想。”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把丧事办热闹?这得有多缺德啊。可转念一想,爷爷活了九十九,无病无灾,睡梦中走的,确实是喜事。他自己都想笑着走,我们何必哭哭啼啼?
突然,我灵光一现。
第二天一早,我找我爹:“爹,有办法了。咱们把丧事,办成‘人生告别会’。”
“啥会?”
“就是……”我琢磨着怎么解释,“不开追悼会,开庆祝会。庆祝爷爷活到九十九,庆祝他一生圆满。不放哀乐,放喜庆音乐;不挂白布,挂彩带;不说节哀,说恭喜。”
我爹眼睛亮了:“这主意……邪性!但说不定行!”
说干就干。我爹召集全家人开会。我大伯、二姑、三叔全都到齐,一听这方案,都傻了。
“有福,你疯了?”大伯王有财第一个反对,“爹的丧事办成庙会?祖宗知道了都得从坟里爬出来!”
“就是,”二姑王秀英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咱爹苦了一辈子,走了还不让他清静?”
三叔王有贵倒是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眼神怪怪的。
我爹把烟袋锅往桌上一磕:“都闭嘴!这是爹的遗愿!谁不同意,今晚爹找谁去!”
这话一出,没人敢吱声了。
方案通过,接下来是细节。
“音乐用啥?”我娘问。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脱口而出。
“不行不行,”我爹摇头,“太喜庆了,好歹是丧事……用《送别》吧,但得是摇滚版。”
我差点笑出声,但还是憋住了:“那追悼词呢?”
“我写!”我爹胸有成竹,“保证让人听了想笑,笑了又觉得不该笑,憋着又难受——这才叫境界。”
最难的是来宾。村里人来吊唁,习惯了进门就哭,怎么让他们笑?
“简单,”我说,“门口立个牌子:进门请笑,违者罚款十元,充作帛金。”
“帛金”就是礼金,我们这儿叫帛金。
我爹一拍大腿:“好主意!小乐,你这书没白读!”
计划就这么定了。三天后出殡,时间紧迫。
第二章 怪事连连
定下方案的当天晚上,怪事就来了。
先是灵堂的蜡烛。按规矩,灵堂要点两根白蜡烛,长明不灭。可那天晚上,蜡烛的火苗老是变成绿色,还一跳一跳的,像在跳舞。
我爹去看,火苗又正常了。他一走,又绿了。
守灵的堂哥王大力说,他看见爷爷的遗像在眨眼。我们去看,遗像好好的。可一转身,大力又说:“看,爷爷笑了!”
我们回头,遗像上的爷爷,嘴角确实比平时上扬了一点点。
“眼花了。”我爹说,但声音有点虚。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经过灵堂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悄悄扒门缝一看——堂哥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鼾声如雷。
可灵堂里确实有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是两个人在聊天。
“……这主意不错,热闹。”
“就是,哭哭啼啼的,烦人。”
“那小乐是个机灵鬼。”
“随我。”
我汗毛倒竖,因为这第二个声音,特别像爷爷!
我赶紧跑回屋,蒙头就睡。一定是幻听,一定是。
第二天一早,更怪的事发生了。
按照习俗,要给逝者“开光”——就是用棉球蘸白酒,擦拭逝者的五官,边擦边念“开眼光,看四方”之类的吉祥话。
我爹主持过无数次,轻车熟路。可这次,擦到爷爷的嘴时,爷爷的嘴角突然动了动,像是在笑。
我爹手一抖,棉球掉了。
“有福,咋了?”大伯问。
“没、没事。”我爹捡起棉球,继续擦,但手抖得厉害。
擦完开光,该盖棺了。棺材是上好的柏木,刷了黑漆,庄重肃穆。可当棺盖合上的一瞬间,棺材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敲了一下。
所有人都听见了。
“爹……爹还没走利索?”二姑颤声说。
“胡说!”我爹强作镇定,“是木头热胀冷缩,正常现象。”
可他的脸色,白得像纸。
最怪的是下午。我在院子里写挽联——不是“音容宛在”那种,而是我新编的:
上联:九十九载笑看风云
下联:三天之后驾鹤西游
横批:一路走好(记得笑)
正写着,一只乌鸦落在院墙上,“嘎嘎”叫了两声。我抬头看它,它歪着头看我,然后开口说话了:
“办得热闹点!”
我吓得笔都掉了。
乌鸦扑棱棱飞走了。我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幻听了。可地上,乌鸦刚才站的地方,落着一根羽毛,黑色的,在阳光下泛着紫光。
我捡起羽毛,心里直打鼓。
晚上,我把这些怪事告诉我爹。他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小乐,”他终于开口,“你爷活着的时候,就爱热闹。每年庙会,他都是组织者。也许……他是真的高兴。”
“可这也太邪门了。”
“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邪门。”我爹说,但眼神飘忽,“都是自己吓自己。”
话虽这么说,可那天晚上,我爹在灵堂多点了两根蜡烛。
出殡前一天,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哀乐换成了《百鸟朝凤》的唢呐版,白花换成了红绸扎的大红花,孝服还是白的,但每人胸前别了朵小红花,像参加婚礼。
村里人听说我们家要把丧事办成喜事,议论纷纷。有人夸我们想得开,有人说我们大逆不道。村东头的赵神婆特意跑来,神神秘秘地说:
“有福啊,这么办要出事的。死人上路,得安静,这么闹腾,魂儿会被惊着的。”
我爹给她塞了二十块钱:“婶子,爹的遗愿,没法子。”
赵神婆收了钱,还是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家这事……我看着悬。”
她走的时候,在门口撒了一把米,说是“挡挡”。
我心里更毛了。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爷爷穿着那身寿衣——深蓝色的中山装,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茶杯,正在看戏。
戏台上,一群纸人纸马在唱《大闹天宫》。
爷爷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手叫好。他看见我,招招手:“小乐,来,坐爷爷边上。”
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把瓜子:“尝尝,刚炒的。”
我接过来,居然是热的。
“爷,您……不难受?”我问。
“难受啥?”爷爷磕着瓜子,“活了九十九,够本了。就是走的时候冷清,现在好了,你们这么一弄,热闹!”
“可是村里人说……”
“管他们呢!”爷爷一挥手,“我自己的事,我做主。你们就放心办,越热闹越好。爷爷给你撑腰。”
说完,他继续看戏,还跟着哼唱起来。
我醒了,天还没亮。手里居然真的有几片瓜子壳。
我盯着瓜子壳,半天没敢动。
第三章 出殡日
出殡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一大早,我家院子就挤满了人。有来吊唁的亲戚,有来看热闹的邻居,还有听说“笑丧”专门从外村赶来的。
院门口立着我做的牌子:“进门请笑,违者罚款十元。”旁边还真摆了个纸箱,写着“罚款箱”。
大多数人看见牌子都愣了,但真有几个老实的,掏出十块钱放进去。
我爹站在灵堂前,穿着一身黑,但胸前别着大红花,像新郎官的爹。他拿着我写的稿子,清了清嗓子:
“各位乡亲,各位亲友!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爹王老栓的人生告别会!老爷子活了九十九,差一岁满百,走得安详,这是喜事!所以今天,咱们不哭,只笑!来,大家一起喊:老爷子,走好!”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没人喊。
我急了,带头喊:“老爷子,走好!”
我爹也跟着喊。渐渐地,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附和。最后,全场居然真的齐声喊起来:“老爷子,走好!”
喊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笑了——是那种憋不住又觉得不该笑的笑。
气氛一下子活了。
接着是亲属致辞。按规矩,该大伯先来。大伯王有财走上台,拿着我爹写的稿子,念道:
“爹啊,您这一走,咱们家的天塌了一半……但想到您是去天上享福了,我们又为您高兴……”
他念得磕磕巴巴,表情扭曲,像在憋尿。下面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二姑上台时更逗。她本来想哭,可想起爷爷的嘱咐,硬是把眼泪憋回去,结果打了一串嗝。“嗝!爹啊,您走得太突然了……嗝!我们想您啊……嗝!”
全场爆笑。
三叔没说话,只是对着爷爷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洒在地上:“爹,您最爱喝的二锅头。路上慢点喝。”
他转身下台时,我好像看见他眼圈红了,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致辞完,该起灵了。
八个壮汉抬起棺材。我爹大喊:“起灵咯!老爷子,上路咯!”
唢呐吹起《百鸟朝凤》,欢快嘹亮。抬棺的人跟着节奏,居然扭起了秧歌步——这是我爹特意交代的,说这样“走得欢实”。
棺材一颠一颠的,像是爷爷在里面跳舞。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最前面是举幡的我,后面是捧遗像的堂哥,再后面是棺材,最后是亲友和村民。按习俗,沿途要撒纸钱。但我们撒的不是纸钱,而是我爹定做的“彩纸钱”——各种颜色的圆形纸片,上面印着“福”、“寿”、“喜”。
风一吹,彩纸漫天飞舞,像过年的彩屑。
路边看热闹的人都傻了。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捂嘴偷笑,还有小孩追着彩纸跑。
走到半路,经过村口的老槐树。这槐树有年头了,据说成精了。平时送葬队伍走到这儿,都要放慢脚步,怕惊了树神。
可我爹今天特别豪气,手一挥:“吹起来!敲起来!让树神也乐乐!”
唢呐吹得更响,锣鼓敲得更密。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槐树上的一只乌鸦——可能就是那天和我说话的那只——突然飞下来,落在棺材头上,“嘎嘎”叫了两声,然后开口说:
“热闹!真热闹!”
这次所有人都听见了。
送葬队伍一下子停了。抬棺的壮汉手一软,棺材差点掉地上。
乌鸦扑棱棱飞走了,留下一根黑羽毛,落在棺材盖上。
死一般寂静。
然后,“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乌鸦说话了!”
“妖孽啊!”
“快跑!”
人群四散,抬棺的壮汉也扔下杠子想跑。
“都给我站住!”我爹一声怒吼,“谁跑,帛金不退!”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帛金都交了,跑了就亏了。大家硬着头皮站住,但没人敢靠近棺材。
我爹走到棺材前,捡起那根羽毛,看了看,忽然笑了。
他转身对大家说:“看见没?老爷子高兴!连乌鸦都替他说话!这是吉兆啊!”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但气势十足。
有人小声嘀咕:“明明是凶兆……”
“你懂啥!”我爹瞪眼,“乌鸦在有些地方是神鸟!这是老爷子显灵了,夸咱们办得好!”
他这么一说,大家将信将疑。反正来都来了,硬着头皮继续吧。
队伍重新出发,但气氛诡异了许多。唢呐还在吹,可吹的人手抖,调都跑了。抬棺的人步伐僵硬,像抬着炸弹。
终于到了坟地。
坟早就挖好了,在爷爷早就选好的地方——山坡向阳处,视野开阔。爷爷说过,这儿“晒太阳方便”。
下葬前,按规矩要“摔盆”。就是长子把烧纸钱的瓦盆摔碎,表示家业传承。我爹是次子,本该大伯摔。可大伯手抖得厉害,盆都拿不稳。
我爹接过盆,高高举起,大喊:“爹,您一路走好!咱们家,后继有人!”
“啪!”瓦盆摔得粉碎。
与此同时,坟坑里突然冒出一股白烟,袅袅升起,在阳光下形成了个模糊的人形,像是爷爷的轮廓。
人形维持了三秒钟,然后散了。
这回,连我爹都愣住了。
“下、下葬!”他声音发颤。
棺材缓缓放入坟坑。填土时,我爹带头,一锹一锹地铲土。土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填到一半时,坑里传来“咚咚”两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敲门。
所有人都停了手,脸色煞白。
“继续!”我爹咬牙,“是土块砸棺材的声音!”
大家继续填土,但动作快了很多,像是怕棺材里的东西跳出来。
终于,坟堆起来了。墓碑立好,上刻:“先考王公老栓之墓,生于欢笑,终于喜乐。”
仪式结束,该回去了。按习俗,回去不能走原路,得绕道。我们绕了远路,一路无话。
到家门口,要跨火盆——就是用烧着的炭火盆,每个人跨过去,表示驱邪。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我爹第一个跨,顺利过去了。大伯跨时,裤脚差点被点燃。二姑跨时,火苗突然窜起老高,吓得她尖叫。
轮到我了。我深吸一口气,抬腿跨过。
就在我身体在火盆上方时,火苗“呼”地变成绿色,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像是爷爷的耳语:
“小乐,办得好。”
我脚下一软,差点栽进火盆里。
第四章 头七惊魂
丧事办完了,可事情没完。
头七那晚,按规矩,家人要守夜,等逝者魂归。爷爷的遗愿是“热闹”,所以我们决定——守夜打麻将。
这主意是我三叔出的。他说:“爹爱打麻将,咱们打一宿,他回来看见,肯定高兴。”
于是,头七晚上,我家堂屋摆了两桌麻将。我爹、大伯、二姑、三叔一桌;我、堂哥、两个表哥一桌。我娘和婶婶们在厨房准备夜宵——按爷爷的口味:红烧肉、酱猪蹄、花生米,还有他最爱的二锅头。
晚上九点,麻将开打。
开始还挺正常,就是大家心不在焉,老看门口。
打到十一点,怪事来了。
先是牌不对劲。我胡了一把清一色,翻牌时,发现所有的“万”字牌,上面的“万”字都变成了“笑”字。
“这、这牌……”我指着牌,声音发颤。
大家凑过来看,牌又正常了。
“眼花了。”三叔说,但摸牌的手在抖。
接着是声音。我们明明在屋里打牌,却听见院子里有麻将声——洗牌、码牌、打牌的声音,清清楚楚。
“谁在外面?”我爹问。
堂哥王大力出去看,回来说:“没人,院子里空的。”
可麻将声还在继续。
“是风吧。”二姑说,但脸色发白。
打到十二点,该烧纸了。按习俗,头七子时要给逝者烧纸钱,照亮他回家的路。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瓦盆,烧起纸钱。火光跳跃,纸灰飞舞。
烧着烧着,纸灰突然不往上飘了,而是聚在一起,在地上形成一个字:“好”。
“爹……爹回来了?”大伯声音发抖。
“继续烧!”我爹强作镇定。
又烧了一沓纸,纸灰聚成第二个字:“玩”。
“好玩?”我脱口而出。
纸灰散了,再没聚成字。
回到屋里,继续打牌。可这回,牌桌上多了一个人——不,不是人,是一个位置。
我们明明只有四个人,可桌上却有五把椅子。空着的那把椅子上,放着一杯茶,热气袅袅。
“谁沏的茶?”我问。
大家都摇头。
三叔盯着那杯茶,突然说:“是爹爱喝的茉莉花茶。”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堂哥王大力胆子大,端起茶杯闻了闻:“还真是茉莉花茶。”
“放回去!”我爹厉声说。
大力赶紧把茶杯放回原处。
那晚的后半夜,我们都打得很小心。牌桌上,那把空椅子始终在那里,茶杯里的热气,一直没散。
凌晨四点,鸡叫了。按说法,鸡叫鬼魂就得走。
就在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茶杯“啪”地裂了,茶水洒了一桌。
我们都松了口气——爷爷走了。
可紧接着,牌桌上的麻将牌,全都翻了过来,正面朝上。而且,摆成了一个图案:四副牌,每副都是“天胡”。
“天胡”是麻将里最难胡的牌,庄家起手就胡,概率极低。而四副都是天胡,这根本不可能。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最后,我爹叹口气:“爹这是夸咱们呢,说他玩得高兴。”
大家勉强笑笑,但心里都明白:这事,还没完。
头七过后,该恢复正常生活了。可我家,却怪事不断。
先是爷爷的房间。按习俗,逝者的房间要空一段时间,等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收拾。可爷爷的房间,每天晚上都有响动——不是那种恐怖的响动,而是像有人在里面活动:拉抽屉,翻书页,偶尔还有哼歌声。
我爹去看过几次,房间里一切如常,就是爷爷的书桌上,总是摆着一盘瓜子,而且每天都会少一点。
“可能是老鼠。”我爹说,但没抓老鼠。
接着是院子里的那棵枣树。爷爷生前最爱在枣树下乘凉。现在,枣树上的枣子,长得又大又红,比往年好得多。可摘下来一尝,居然是咸的,像用盐水泡过。
最怪的是村里的狗。以前爷爷喂过村里的野狗,那些狗跟他亲。爷爷走后,那些狗每天晚上都来我家门口,不叫不闹,就蹲着,像是等人。赶走了又来。
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了。
赵神婆又来了,这次没收钱,直接说:“有福,你爹不想走。这么闹腾的丧事,把他的魂惊着了,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咋办?”我爹这次真怕了。
“做场法事,安安魂。”赵神婆说,“不过……得按你爹的性子来。普通的法事,他恐怕嫌闷。”
“那按啥样的?”
“热闹的。”赵神婆神秘一笑,“你爹爱热闹,那就办场热闹的法事。请戏班子,唱大戏,给他看。”
“唱给鬼看?”
“唱给你爹看。”赵神婆说,“让他过足戏瘾,知道你们孝顺,他就安心走了。”
我爹想了想,一咬牙:“行!办!”
第五章 大戏安魂
三天后,我家院子里搭起了戏台。
请的是县里的草台班子,唱的是爷爷最爱看的《大闹天宫》。赵神婆说,这出戏热闹,神仙打架,妖魔鬼怪都有,适合“安魂”。
戏台正对着爷爷的房间窗口——虽然关着,但赵神婆说,魂能看见。
开戏前,赵神婆做了场法事。不是那种阴森的法事,而是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撒彩纸,还放了挂鞭炮。
她说:“这叫‘惊魂’,先把魂惊起来,才能安。”
法事做完,戏开锣。
《大闹天宫》确实热闹。孙悟空翻跟头,天兵天将打斗,锣鼓喧天,唱腔嘹亮。我们全家和村里来看戏的人一起,坐在台下看。
可看着看着,我发现不对劲。
戏台上的演员,好像多了一个。
演天兵天将的,本该是十个,我数了数,是十一个。多出来的那个,穿着天兵的衣服,但动作僵硬,像是在学别人。
我捅捅我爹:“爹,你看台上……”
我爹也发现了,脸色变了。
赵神婆却笑了:“是你爹。他也上台玩呢。”
“什么?”我头皮发麻。
“看着就是,别吱声。”赵神婆说,“让他玩够了,自然就走了。”
于是我们硬着头皮继续看。那个“多出来”的天兵,跟着队伍跑来跑去,偶尔还跟别人对打两下。但他的动作总是慢半拍,像是刚学会。
演到孙悟空大战哪吒时,哪吒的风火轮该扔出去。可扮演哪吒的演员手一滑,风火轮(其实是两个红绸圈)直接飞向观众席,正朝我砸来。
我躲闪不及,眼看要砸中,那风火轮突然在空中拐了个弯,落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
戏台上的演员也愣住了,戏都停了。
赵神婆站起来,对着戏台喊:“老爷子,玩够了就下来吧!别吓着孩子们!”
戏台上静悄悄的。
突然,那个“多出来”的天兵,慢慢走到台前,摘下头盔——头盔下面是空的,没有人头。
观众席一片尖叫。
但那空头盔,却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慢慢走回后台。
戏继续演,可没人看得进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戏结束,演员谢幕。我们数了数,台上正好十个人,不多不少。
班主过来结账,我爹多给了两百:“辛苦,辛苦。”
班主擦着汗:“不辛苦……就是,刚才在台上,老觉得有人推我。特别是扔风火轮那会儿,好像有人托了我手一下……”
我爹没说话,默默付了钱。
戏班子走了,院子里安静下来。赵神婆说:“这下应该好了。你爹玩够了,该走了。”
可那天晚上,爷爷房间的响动更大了。不只是翻书声,还有笑声——爽朗的大笑,像是看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我爹在房间外站了很久,最后推门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但爷爷常坐的那把藤椅,在轻轻摇晃,像是刚有人站起来。
书桌上,那盘瓜子,又少了一半。
我爹对着空椅子说:“爹,戏也看了,热闹也热闹了,您……该走了吧。”
没有回应。
藤椅慢慢停了。
我爹叹口气,关上门。
第二天一早,怪事停了。爷爷房间不再有响动,桌上的瓜子也没再少。院门口的野狗也不来了。
一切恢复正常。
赵神婆说,爷爷走了,真的走了。
但我们家,却留下了一个习惯:每年爷爷的忌日,我们不放鞭炮,不烧纸钱,而是请戏班子,唱一出《大闹天宫》。
就在院子里唱,对着爷爷的房间窗口。
虽然我们知道,爷爷可能已经不在了,但万一呢?万一他回来看戏呢?
第六章 尾声
爷爷去世一年后,我毕业了,在城里找了工作。
偶尔回家,总会去爷爷坟前坐坐。他的坟头干干净净,没长一根杂草。坟前的供品——水果、点心——总是很快就不见了,像是被人拿走了。
村里人说,是被野狗野猫吃了。可我发现,供品每次都是整块整块消失,不像动物咬的。
有次,我故意放了一包爷爷最爱吃的花生糖。第二天去看,糖没了,包装纸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坟前。
我笑了。
今年清明,我们全家去上坟。照例带了供品:红烧肉、酱猪蹄、花生米,还有一小瓶二锅头。
摆好供品,烧完纸,我爹对着墓碑说:“爹,又一年了。家里都好,小乐在城里工作,挺出息。您在那头……也别太闷,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一阵风吹过,坟头的纸灰打了个旋,像是在点头。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供品还在,但那个装二锅头的小酒瓶,瓶盖开了。
我爹也看见了,笑了笑:“你爷还是爱喝两口。”
回去的路上,我问:“爹,你说爷真的走了吗?”
我爹抽着烟,想了好久:“走了,也没走。人走了,魂还在咱们心里。咱们记着他,念着他,他就一直在。”
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的那句话:“得办成村里最热闹的。”
现在想想,他可能不只是想要个热闹的丧事,而是想让我们记住:死,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这段旅程,也可以笑着走。
所以,我们王家村的“笑丧”传统,就这么传下来了。后来村里有老人过世,只要是高寿无疾而终的,家属都愿意办“笑丧”。
而我爹,成了专业的“笑丧知宾”。他的开场白永远是:
“今天咱们不哭,只笑!因为老爷子(老太太)这一生,活得值!咱们笑着送他(她),他(她)才走得高兴!”
说来也怪,自从办了笑丧,村里再没出过什么“闹鬼”的事。老人们都说,是因为逝者走得安心,没牵挂。
只有我知道,也许是因为,逝者知道,家里人会笑着记住他们,而不是哭着忘记。
今年过年,我回了家。除夕夜,我们全家吃团圆饭。照例给爷爷摆了一副碗筷,倒了一杯酒。
吃饭时,我好像听见爷爷的声音,在耳边说:
“小乐,这酒不错。”
我转头看,什么也没有。
但爷爷的酒杯,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