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坳的后山坡,是村里的老坟地。坡上的柏树长得歪歪扭扭,风一吹就“呜呜”响,跟哭似的。村里人路过都绕着走,唯独村西头的王憨子,每天天不亮就往坡上跑,说是去“送东西”。
我叫王小满,那年刚十岁,最爱跟在王憨子屁股后面转。王憨子比我大五岁,脑子不太灵光,说话总颠三倒四,可他心善,见了谁都笑。那天我又追上他,拽着他的衣角问:“憨子哥,你天天往坟地跑,到底送啥呀?”
王憨子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块掉了渣的红糖糕,还有半块啃过的玉米饼。“送、送吃的,给张婆婆。”他咧着嘴笑,露出两颗豁牙。我心里咯噔一下——张婆婆是去年冬天没的,坟就埋在后山坡最里面。
“憨子哥,张婆婆早就没了!”我拽着他往回拉,“坟地邪乎,咱别去了!”可王憨子的力气大得吓人,一把推开我:“没、没走,张婆婆还跟我说话呢!”说完,他扛着布包,颠颠地往坡上跑,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坟地里晃来晃去,看得我心里发毛。
这事我不敢跟大人说,怕他们骂我瞎起哄。可接下来几天,我总看见王憨子往坟地跑,有时候带个破碗,有时候揣个烂布娃娃,每次回来都乐呵呵的,说张婆婆夸他懂事。
这天傍晚,我实在忍不住,偷偷跟在王憨子后面上了坡。坟地里的柏树影影绰绰,坟头的纸幡在风里飘,像一个个晃悠的鬼影。王憨子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坟前,那坟前立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写着“张婆婆之墓”。他把怀里的布包放在坟头,蹲下来小声说:“张婆婆,今天我娘蒸了馒头,我给你留了俩。”
我躲在柏树后面,大气都不敢喘。突然,坟头的土动了动,我吓得差点叫出声。紧接着,一个慢悠悠的声音飘了出来:“憨子啊,又给婆婆送吃的啦?”那声音颤巍巍的,跟张婆婆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王憨子点点头,从布包里拿出馒头,递到坟前:“张婆婆,你快吃,热乎着呢。”我揉了揉眼睛,只见坟头的土缝里,慢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甲又黑又长,接过馒头就缩了回去。紧接着,就听见坟里传来“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我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树枝刮破了裤子都没感觉。王憨子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我,招了招手:“小满,快、快过来,张婆婆想见你!”
我哪敢过去,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边跑边喊:“有鬼啊!坟里有鬼!”村里人听见我的喊声,都跑出来看。我娘一把抱住我,摸了摸我的头:“小满,咋了?吓成这样。”
我指着后山坡,话都说不利索:“坟、坟地里有张婆婆的手,还吃馒头!憨子哥还跟她说话!”村里人都愣住了,村东头的李大爷皱着眉说:“这憨子,莫不是撞邪了?”
第二天一早,村长带着几个壮实的汉子,还有个据说会看风水的老道士,往坟地走。我和一群小孩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王憨子已经在坟前了,正蹲在地上,好像在跟谁说话。
“憨子,你离那坟远点!”村长喊了一声。王憨子抬起头,一脸茫然:“为啥?张婆婆还没吃完呢。”话音刚落,坟头的土又动了动,那只枯瘦的手又伸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
老道士“哎呀”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从怀里掏出个罗盘,罗盘上的指针转得飞快。“不好!这是‘饿鬼守坟’!”老道士脸色发白,“这老太太生前肯定没吃饱,死后执念不散,缠着憨子要吃的!”
村里人都慌了,有人说要烧点纸钱,有人说要迁坟。就在这时,坟里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们、你们别瞎折腾,我就是想跟憨子说说话。”
老道士愣了愣,对着坟头拱了拱手:“老人家,您有啥未了的心愿,不妨说出来,我们帮您了。”坟里沉默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我那孙儿,去年去城里打工,到现在都没回来。我想让憨子帮我给孙儿带个话,让他早点回家,我坟前的柏树都快长歪了。”
村里人这才明白,张婆婆不是恶鬼,就是个惦记孙儿的老太太。村长叹了口气:“老人家,您放心,我们帮您找孙儿。憨子年纪小,您别总缠着他,吓着孩子。”
坟里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我就是觉得憨子心善,不嫌弃我。”王憨子突然走过去,蹲在坟前:“张婆婆,我不怕你,我还帮你带话。你孙儿叫啥名啊?”
“叫、叫张强。”张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红糖糕,现在不知道还爱不爱吃了。”
接下来几天,村里人四处打听张强的下落。好在现在通讯方便,村长托城里的亲戚查了查,还真找到了张强。原来张强在城里的工地打工,手机丢了,没来得及跟家里联系。接到村长的电话时,张强正在工地上搬砖,听说奶奶惦记他,当场就哭了,说第二天就回村。
张强回村那天,村里的人都去村口接他。他刚放下行李,就往后山坡跑,跪在张婆婆的坟前,哭得撕心裂肺:“奶奶,我回来了,我不该让您惦记这么久!”
就在这时,坟头的柏树突然晃了晃,落下几片叶子,正好落在张强的头上。张婆婆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次轻快了不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憨子,谢谢你啊,以后不用给我送吃的了,我孙儿回来了。”
王憨子咧着嘴笑:“张婆婆,不客气,以后我还来看你。”
从那以后,张婆婆就没再出现过。可王憨子还是习惯往坟地跑,每次都带点吃的,放在张婆婆的坟前。有时候,他还会坐在坟前,跟张婆婆说说话,说村里的新鲜事,说他娘又做了啥好吃的。
我也不害怕了,有时候会跟王憨子一起去。坐在坟前的柏树下,听王憨子絮絮叨叨地说话,风一吹,柏树叶子“沙沙”响,像张婆婆在回应。有次我问王憨子:“憨子哥,你真的不怕张婆婆吗?”
王憨子挠了挠头:“不怕啊,张婆婆跟我奶奶一样,就是想有人陪她说说话。”
后来,村里有人效仿王憨子,给坟地里的老人送点吃的,陪他们说说话。渐渐地,后山坡的坟地不再让人害怕,反而多了点暖意。有时候,傍晚路过,还能看见有人坐在坟前,跟逝去的亲人聊家常,风里飘着淡淡的纸钱香,还有说笑声。
王憨子长大后,成了村里的“快递员”,不过他送的不是包裹,是思念。谁家有逝去的亲人,想带点话,带点吃的,都会找王憨子。他总是乐呵呵地答应,扛着布包就往后山坡跑,背影在晨光里晃悠,像个穿梭在阴阳两界的使者。
有次我回村,看见王憨子在张婆婆的坟前,给张强的儿子讲故事,讲张婆婆当年怎么惦记张强,讲他怎么帮张婆婆带话。小孩听得入迷,指着坟前的柏树问:“憨子叔,张太奶奶还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王憨子摸了摸小孩的头,笑着说:“能啊,你看这柏树,风一吹就晃,就是太奶奶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风果然吹了过来,柏树叶“沙沙”响,像是在附和。我站在远处看着,心里暖烘烘的。原来,那些逝去的亲人,从来都没离开过,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着我们,守着这片土地。而王憨子,就是那个帮我们传递思念的人,一个最普通,也最可爱的“快递员”。